京粵兩台戲 看行當聽唱腔
文︰周嘉儀 | 上載日期︰2016年5月1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西廂記》〈哭宴〉,攝影:周嘉儀
主辦︰香港藝術節
演出單位︰北京京劇院尤聲普 »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香港大會堂音樂廳、沙田大會堂演奏廳、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日期︰14/2/2016、25/2/2016、28/2/2016、10-11/3/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今年是第四十四屆的香港藝術節,有京劇和粵劇兩台戲曲節目:「張君秋青衣名劇選」和《李太白》,雖然過往有以行當為題的節目,但是次的劇目吸引我之處,正是他們分別凸顯了京劇的「青衣」和粵劇「正生」,前者是八十年代曾親聆張君秋老師細談其流派藝術,後者則是繼其1997年首演和2001年重演,三度觀賞此齣非主流的粵劇作品。

 

翻查香港藝術節的官方網頁,由1973年開始的首屆開始直至第二十五屆,「戲曲」不是每年演的,直至九七回歸之後才好像被受重視起來,每年都有最少一台的節目,到2004年更正式有「戲曲」的類別,而非早期拼入「音樂」或「歌劇」之中,至於最本土、最地道的粵劇則幾乎是必有的劇種(2009除外),其次便是有「國粹」美譽的京劇,以生、旦、淨、丑為題的節目均曾在藝術節獻演。

 

二月下旬,「張君秋青衣名劇選」率先登場,一連五天,由北京京劇院一團演出,掛頭牌的是張君秋的親傳弟子王蓉蓉,亦即該團的團長。據聞主辦方原欲邀王蓉蓉唱足五場,唯最後她為了應付最後兩場吃重的現代戲《沙家浜》,故只演《西廂記》與《狀元媒》,日場的《望江亭》則讓其弟子、年青演員王茜主演,而為了一睹張派藝術的真傳,我便選看了王蓉蓉擔綱的三齣戲。

 

1936年,張君秋老師在北京《立言報》舉行公開投票選舉「四大童伶」,與李世芳、毛世來、宋德珠同被選中,成為後世所稱的「四小名旦」,當時的報界評價他「扮相,如窈窕淑女,似梅;唱功,有一條好喉嚨,似尚;腔調,婉轉多音,似程;做工,穩重大方,似荀」(註: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和荀慧生是「四大名旦」)。他的嗓音「嬌、媚、脆、水」,甜潤清新,高低隨意,舒展自如,梅派的華麗,尚派的剛勁,程派的輕柔,荀派的婉約都被他一一融合在自己的表演藝術風格之中。1951年,張君秋與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組成北京京劇團,《龍鳳呈祥》、《秦香蓮》、《趙氏孤兒》、《狀元媒》、《望江亭》、《西廂記》都是劇團的常演戲碼。

 

《西廂記》教人沉醉的青衣唱腔

 

《西廂記》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作者為元代著名雜劇作家王實甫。京劇劇碼原有由荀慧生編演的《紅娘》,這齣戲以紅娘為主,重點在表現小丫頭的機靈活潑,崔鶯鶯成了個戲份少的配角,沒有個性和情緒,樣樣都是順著紅娘的安排行動。1958年,田漢就原著重加編寫,以表現青年情愛與門閥地位的矛盾為主題,讓鶯鶯表現得較主動強烈,更直接命名為《西廂記》,以示它是一齣以鶯鶯為主的戲。《西廂記》敘述了書生張珙和相國小姐崔鶯鶯邂逅相遇、一見鍾情,經紅娘的幫助,為爭取婚姻自主,敢於衝破封建禮教的禁錮而私下結合的愛情故事。《紅娘》一劇演至〈拷紅〉為止,《西廂記》則後半增入長亭送別的〈哭宴〉,及崔夫人以張珙落第而拒婚的〈逐婿〉、崔鶯鶯拒嫁鄭恒的〈抗命〉,以至草橋驚夢、與張珙出奔的〈並騎〉等情節。當年由中國京劇院及北京京劇團聯合首演於北京,張君秋飾崔鶯鶯、葉盛蘭飾張珙、杜近芳飾紅娘、李金泉飾崔夫人。

 

既是名為「張君秋青衣名劇選」,今次王蓉蓉主演的《西廂記》當然是田漢的版本,從〈渡河〉、〈教弟〉、〈酬韻〉、〈寺警〉、〈賴婚〉、〈琴心〉、〈探病〉、〈鬧簡〉、〈賴簡〉、〈寄方〉、〈拷紅〉,演至〈哭宴〉作結,共十二折,中間刪掉了一折〈附齋〉,其中只有〈渡河〉和〈探病〉沒有她的戲份,但由於先墊了一齣文武老生杜喆擔演的《秦瓊觀陣》,所以沒有完整地呈獻最後的三折〈逐婿〉、〈抗命〉和〈並騎〉,誠為可惜。

 

或許是《西廂記》的戲曲本子,多以紅娘為主,有觀眾會覺得張派高昂的腔調,並不太適合用來演繹崔鶯鶯這樣一位幽禁深閨的千金小姐,但若細閱全劇劇本,就可以體會到田漢精心塑造人物為一個自主的女性,而張派聲音的表現力直貫到底,著實能增強編劇要突出鶯鶯「自主性」的效果。王蓉蓉繼承乃師的演繹,無論是唱或做,都充份讓觀眾體現到張派「青衣」的獨特風格……

 

崔鶯鶯在〈教弟〉甫一出場,便有別於一般遊園傷春悲秋的女子:「亂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閑將這《木蘭詞》教與歡郎。那木蘭當戶織停梭惆悵,也只為居亂世身是紅妝。」這兩句〔西皮搖板〕寫出了與她身份不相配的志向與抱負;接下來的〔西皮流水板〕:「滿目烽煙迷關塞,扭乾坤要等待天下英才。我表兄他本是紈絝之輩,可歎我女兒家有口難開。」細膩舖陳她的心聲,亦成為她後來違抗母命、拒嫁表兄鄭恆,決意追隨張珙出奔的伏筆。

 

最欣賞王蓉蓉在〈賴婚〉和〈哭宴〉兩折的演出,因為她將張派的唱腔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賴婚〉,她滿心歡喜的上場唱〔南梆子〕:「聽紅娘一聲請夢兒驚覺,恰才向碧紗窗下畫了雙蛾。」,剎時間聞得母親悔婚,要與張珙兄妹相稱,從沉痛打量張生反應的〔反西皮散板〕,接下來敬酒至擲杯的一大段〔反西皮二六〕慷慨悲歌,唱到最後的「兄妹虛名誤了我,月底西廂變南柯!」,連翻幾個高腔,贏得全場激烈鼓掌。〈哭宴〉是鶯鶯在全劇中最重點的一折,無論是藝術節重點推介的〔反二黃散板〕:「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下接〔迴龍〕和〔反二黃原板〕,還是與張珙對唱的一大段「二黃原板」,以及叫回張生細意叮嚀的〔二黃散板〕,皆令人聽得如癡如醉,最後一句眼望張生遠去後的〔二黃散板〕:「一鞭殘照人離去,萬種相思訴與誰?」更是縈迴不散!

 

狀元媒青衣與花衫共冶一爐

 

《狀元媒》又名《銅台陣》、《楊六郎招親》,豫劇、越劇、漢劇均有相同題材的《八賢王說媒》演出。京劇的版本是1960年葉德霖根據漢劇改編,由北京京劇院張君秋、馬連良、譚富英創排演出的一齣歷史劇。戲演柴郡主伴宋王邊關射獵,被遼將擒住,楊延昭先救聖駕,再為郡主解危,更獲贈珍珠衫允婚,可惜宋王誤會是後至的傅丁奎相救,錯許婚盟。後經八賢王趙德芳和新科狀元呂蒙正周旋相助,終與郡主成婚。情節一波三折,環環相扣;演唱亦莊亦諧,引人入勝。張君秋老師將「青衣」、「花衫」兩個行當共冶一爐,塑造出性格活潑鮮明的柴郡主,他匠心獨運地鑲嵌了幾大段扣人心弦的精彩唱段,成為半世紀以來歷演不衰的張派代表戲碼。翻查資料檔案,原來2006年的農曆年假期,專程到北京長安大戲院看京劇,一連五天,共看了九齣戲,當中就有王蓉蓉主演這個戲碼,十載後再在重看,信是有緣!

 

王蓉蓉在頭場柴郡主與宋皇「射獵」,身披繡鳳斗篷、頭戴雙翎、策馬揚鞭而上,以「花衫」應工,活潑俏麗、英姿颯爽,盡顯的年少郡主形象,矯捷的圓場、俐落的翻身接亮相,可見這位張派「青衣」雖非「刀馬旦」,身上也有深厚的基本功底子。接下來在「贈衫」的唱段,無論是〔西皮導板〕或〔南梆子〕,皆唱得愛意纏綿、聲情並茂,甚具乃師情韻與氣勢互為映襯的特點。到了她在後宮為婚事而周旋於八賢王、呂蒙正和宋王之間,以至尾場楊傅兩家金殿辨證,先宮裝、後女蠎,頭戴鳳冠,扮相含蓄端莊、雍容華貴,還其「青衣」風範。這齣戲的唱段雖不多,但她卻能充分發揮張派「嬌、媚、脆、水、高、甜、寬、亮」的特點,既如流水行雲,時又波瀾起伏。

 

沙家浜現代戲隱現青衣之風

 

《沙家浜》是八大樣板戲之一,北京京劇團於1964年從滬劇改編,最初取名為《地下聯絡員》,由趙燕俠飾阿慶嫂、譚元壽飾郭建光、萬一英飾沙奶奶、馬長禮飾刁德一、周和桐飾胡傳魁。此劇原名《蘆蕩火種》,是上海市人民滬劇團於1958年根據崔左夫所寫《血染著的姓名——三十六個傷病員的鬥爭紀實》所創作的一個真人真事抗日傳奇,經毛澤東幽默地說:「蘆蕩裡都是水,革命火種怎麼能燎原呢?再說,那時抗日革命形勢已經不是火種而是火焰了嘛……戲是好的,劇名可叫《沙家浜》,故事都發生在這裡。」故而一錘定音改名《沙家浜》。

 

為甚麼這齣現代戲會作為「張君秋青衣名劇選」的一個節目呢?它既非傳統戲,亦不是張君秋的首本……但當瞭解到張君秋當年有份參與《沙家浜》的創作,更有一折〈智鬥〉於1964年與馬長禮、周和桐的實況錄音流傳,再看他的親傳弟子由王蓉蓉演繹這個以「青衣」路子塑造的阿慶嫂,並且發揮出張派的唱腔和表演特色,加上郭建光、沙奶奶、刁德一、胡傳魁幾個主要人物角色,皆是按「武生」、「老旦」、「老生」、「花臉」等行當演繹,怪不得現代戲能夠在京劇發揚光大,至今歷演不衰!

 

李太白高齡正生演的冷門戲

 

《李太白》於三月連演兩場。它是尤聲普當年應區域市政總署邀約的製作,四年後在其「名劇名伶精英匯演」藝術專場載譽重演,想不到要再看這齣「冷門」劇目,一待便是十五年!說它「冷門」,是因為李太白是由一個幾近湮沒的粵劇行當「正生」擔綱,才可演繹出一位具有身份的正派中年男性,而這樣的人物當然非掛鬚不可!

 

粵劇在清乾隆年間有「末、淨、生、旦、丑、外、小、貼、夫、雜」等十大行當,至同治以後則變為「武生、正生、小生、小武、正旦、花旦、公腳、總生、淨和丑」,但隨着時而勢易,許多行當逐漸失傳,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戲班推行「六柱制」,由於小生及二幫花旦的功能和文武生、正印花旦接近,因此,實際上只有「文武生、花旦、丑生、武生」四個行當。

 

尤聲普年青時是以「文武生」擔班,至六十年代後期才改任「丑生」,故而是個「生」行的全才,亦自然是飾演李太白的最佳人選。雖然因年屆耄耋,他在是次演出已刪減了部份表演動作,如〈寫蠻書〉的騎驢上場和〈太白撈月〉的舞劍,但奉召登金殿寫蠻書、賦詩後隨楊妃起舞,以至水中撈月等,穿著「厚底」走「醉步」,還要邊做道唱,若不是自少鍛鍊下來的深厚底功,哪能有此勁度和瀟灑之態!

 

或許有慣看京崑的觀眾會覺得頭三場戲〈寫蠻書〉、〈醉寫清平調〉和〈馬嵬坡〉有〈太白醉寫〉、〈貴妃醉酒〉和〈埋玉〉的影子,演出後更有好友與我談論那折沒有李太白份兒的〈馬嵬坡〉是否有點格格不入……在我看來,以李白擔綱的大戲實在太難寫了,因為這個人物有戲劇性的事跡實在不多,記得當年和編劇蘇翁閒聊,也聽說過這正是他創作苦惱之處,一幕〈馬嵬坡〉是他為下一場〈罵安〉而舖墊的。〈罵安〉是唯一李白沒有醉的戲,也是他被安祿山坑害至仕途失意、貶謫夜郎的轉捩點,全幕戲以他為主軸,甚是吃力,再接下去的〈太白撈月〉前半段也是他又唱又做的「獨腳戲」,故〈馬嵬坡〉能讓尤聲普稍作回氣。能有這位碩果僅存的老演員以粵劇「正生」為藝術節演出《李太白》,實在是本地戲曲界的驕傲!


(原載於2016年5月《明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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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