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
十三年的匿名寫作,我為自己建築了一座堡壘。在這裡我可以切斷一切羈絆,只專心思考我與藝術作品之間的探索。而在今年,當我推倒自己的圍牆,決定放棄匿名的時候,戲劇批評生態中此起彼伏的聲音潮湧般撲來。從「不要殺票房」、「話語權的傷害「,到「批評者的道德」等等批評界的斷論來看,中國戲劇批評的困境與我當年蒙上面紗時的狀況沒有多少改變。即便傳統紙媒體紛紛建立了新媒體平台,也僅僅是傳播媒介發生了改變,戲劇批評的本質對於戲劇的藝術性發展沒有對話上,依然是隔山打虎。
面對這滾燙的浪潮,我想試圖對戲劇批評的困境提出一些個人看法。
簡單來說,一篇評論文章,不過是對一部藝術作品的觀察與判斷,是藝術範疇內的互相映照。好評也好,惡評也罷,那是需要使用評論文章為自己所需的人做出的判斷,與劇評寫作者無關。用票房高低來要求評論者,用道德判斷來揣測評論者,在我看來,這才是形成戲劇批評困境的原因!來自藝術之外的,過多的附加條件,帶著各方不同的目的,擠壓著評論家的筆,讓他們深陷人情債和名利紛爭之中。戲劇批評是一項嚴肅的專業,和戲劇創作一樣,怎能簡單地用好與壞來判定,怎能用有用或沒用去形容它的價值!
大家在批評戲劇評論界沒有真實評論的時候,我也想請戲劇創作者們、戲劇製作團體們先思考一下,你們是否給予了評論者應該有的尊嚴和自由。
批評者是藝術作品的鏡子,這兩者之間必須是平等的,否則就是在照哈哈鏡了!
寫劇評的人提供的是對於作品的認知與評價,就如同醫生是疾病的鏡子與良藥!當他面對病人時,他只需面對疾病,他的治療方案是圍繞如何去除病痛,他無需對病人的性格秉性和生活境況做出評價。這就是一種職業面對另一種職業應有的理性。
我接到過創作團隊給我打的電話,希望我多誇他們的演員,這樣他們才會得到更多的機會上台,才會掙到演出費去付欠了房東很久的房租;我也被指責過「網暴」比我弱小的年輕創作者,因為我言辭激烈,「傷害」到他們。我十分理解創作者的艱辛,尤其對於一台戲劇演出,從創排到演出,需要面對方方面面的壓力,不僅是藝術上的不確定,還有資本的壓榨、演員們個人情緒的梳理、票房和未來的茫然等等。但是,我想說的是,舞台不承載藉口。想要從事戲劇創作,這一切都是一個創作者必須要承受的,它不能成為情感綁架批評者的理由。一個交不上房租的演員,也許因為虛假的誇讚而得到第二次演出的機會,但是他若因此相信了自己真的是演技超群的演員,因為他而第一次走進劇場的觀眾相信這好評如潮的所謂表演就是好表演,那麼這就是偏離藝術的開始!如此循環下去,房租是還上了,一個本有些才氣的演員卻離藝術的門檻愈來愈遠。
當我看到一個優秀的劇本被導演剪碎,甚至歪曲了立意;當我看到經驗豐富的演員被導演當成提線木偶一樣說著大道理,在台上攀登著不明所以的舞美裝置;當舞台作品彌散出道德的惡意,或在擴散粗鄙的審美時,我以自己對戲劇的堅守,我不能不說!
這不應該是一個獨斷專行的世界,言論無論在哪一方,都不應形成霸權。藝術家們擁有自由創作的舞台,也請你們給予與你們擁有同樣平等創作力的的批評者們自由表達的空間。商業利益和個人名利的追逐已經在無時不刻地控制著我們所有人,就不要再彼此舉刀互揮了吧!
回到批評者的角度,我並不贊同批評者有高高在上的權力。用權力之說來形容批評者的影響力,說明發聲者在意的不是批評本身,而是外在的權威身份,這無疑偏離了藝術批評的本質。
我舉一個小例子。南京大學的呂效平教授曾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我的兩篇關於《我是月亮》的評論,來表明批評者對話語權要有應有的謹慎。
「幾乎沒有一個人,在事實上獲得這種話語權的時候,還能不改變自己的文風。2012年張慧版的《我是月亮》和2021年丁一滕版的《我是月亮》是同一個劇本,但評論者的姿態和風格就有了變化。權力和偉大都是害人的東西,『指明方向』也總是害人的。」
我十分感謝呂老師對我文章的「誤讀」。他讓我跳出自己匿名的城堡來看待我默默寫作的這十三年。於我而言,這兩部不同導演演繹的《我是月亮》,僅是關於當時當刻的演出評價。我清晰地記得2012年我在木馬劇場去看張慧導演版的《我是月亮》時的場景。2012年的北京戲劇市場幾乎是搞笑小品式話劇和白領話劇的天下,戲劇觀眾的選擇十分有限。在那樣乾涸的情況下,我看到《我是月亮》這樣一部原創戲劇,整體呈現出來的青春、新穎、對時代的刺破性,都令人耳目一新。那天的演出大約只坐了半場觀眾,在演出結束的時候,導演張慧上台表達演出實在艱難,她不得不從明天開始把演出票價調整為半價,希望大家幫忙宣傳,讓更多人買票來看。不能讓這麼好的原創戲劇被埋沒掉!這就是我當時回來寫了一篇熱烈讚揚《我是月亮》劇評的唯一心情,寫作過程中情緒的因素甚至大於理性。而到了2021年,觀看丁一滕導演版的《我是月亮》,同樣的劇本,卻因導演不同而呈現了截然不同的藝術觀。年代背景也發生了巨變,戲劇市場不再是無戲可看的狀況,觀眾的選擇繁多。我個人也在早已過了為青春情緒而觸動的年齡。特別是在劇評寫作上,我的思考比2012年的時候更理性。所以再看《我是月亮》,儘管是同一劇本,舞台表達卻是全新的角度。因此,我也發現劇本中有些停滯在青春歎息的文字,沒有一同來到這個時代,不再打動我。
兩篇評論文章,對應的是不同導演的世界觀與表達方式,牽扯著時代和環境的變遷,以及評論者的成長。哪一篇都不是絕對的評價,它是變動的,是進行時的。無論如何與「姿態」和「權力」都搭不上關係。
我始終在強調批評與創作的平等關係。標榜權威,就意味著他希望掌握一種勢力、某種真理和左右他人的能力。在我們現今的劇場裡,絕對的權威能夠促進戲劇真正的蓬勃和發展嗎?事實看上去,並非如此。一部戲上演的時候,專家席上坐滿權威評論家。被「請席」困住的專家們,很難放下心中芥蒂去表達真實想法,要麼沉默、要麼周旋,這樣的權威們如何能釋放真正的權威性?如何成為戲劇藝術的指引航標?
一方面,專家只出現在專家席上,另一方面,新興的劇場藝術在各個角落裡爭先恐後地冒芽。身體劇場、舞蹈劇場、紀錄劇場等多種元素的劇場藝術疊加出現,為中國戲劇舞台拓展了當代性的邊界。面對這些「非主流」但必要的劇場藝術形態,使用一種統一的、鏡框式舞台樣式、現實主義為核心表達的戲劇評論方式,彼此是難以對話的。而如果我們的戲劇評論方式只能是對主流審美作品的評價,這樣的權威依然是圈子權威。
科學研究在日新月異,治病救人的醫生都不敢稱自己是唯一的權威,誰也沒有權力說自己掌握了真理,更何況表達人類情感的藝術創作,它是如此不可捉摸,甚至大多時候表達的初衷與結果大相徑庭,批評者又怎能用一種範式去衡量呢?誠然,戲劇批評必須遵守戲劇理論、美學基礎的規範,這是寫劇評最基本的要素。
以我個人的寫作經驗,劇評不僅需要廣博的興趣愛好與知識攝取,還需要戲劇批評者的「在場性」。批評家要主動地走進劇場,要積極發掘新的表達,要了解新的戲劇實踐。
劇場是人與人之間,共同呼吸的藝術場域,劇評人應該與活的戲劇一起呼吸。
這,就是我認定的批評的立場。
若一定要講到「權力」,我認為藝術的基本準則與美學判斷,是唯一的權力,這個權力同樣適用於批評者和創作者,而這個權力需要及時與時代俱進,並且它無關乎真理。
我們總是呼喚健康的批評環境,良性的創作空間。似乎,這不過是一種烏托邦幻想!
有幻想在,不如就朝這個方向去吧,能走一步,即是更接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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