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人的呢喃――簡評《噢,信是彼邦》
文︰默泉 | 上載日期︰2023年12月4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噢.信是彼邦 »
主辦︰香港小交響樂團,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日期︰19/11/2023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23 »
藝術類別︰戲劇音樂其他 »

今年新視野藝術節的壓軸節目《噢,信是彼邦》(下稱《噢》),是融合古典音樂和電影影像的演出。電影導演William Kentridge是來自南非的藝術多面手,以繪畫、電影、劇場、歌劇製作等享譽世界,他製作的蕭斯達高維契歌劇《鼻子》(The Nose)曾廣獲好評,令人相當期待這場專為蕭斯達高維契第十交響曲而創作的影像。

 

為古典樂配影像不是討好任務。翻開場刊「導演的話」,便知導演也很明瞭創作這種影像的「考驗」在哪裡:既不能淹沒音樂本身,又要避免變成無內容、和稀泥的活動布景板(anodyne backdrops)。最考功力之處就是如何取得平衡。不能搶奪觀眾對交響曲的關注,令觀眾過於費神解讀影像而忘了音樂,但又不能太隨意或陳腔,最理想是影像能跟音樂產生「對話」,衍生出豐富的意涵。

 

如果以此標準來討論這場節目,《噢》算是用心之作,導演透過布偶、拼貼、詩歌、舞蹈、微型博物館場景等豐富元素,闡述蕭斯達高維契處身之時代(由列寧主政的1920年代至史太林掌權的1950年代)、藝術自由和官方意識形態的角力、作曲家如何面對熾熱愛情和高壓政權等內容。但要在影片裡擠入如此複雜的內容,需要精細的安排。《噢》的影像,有時顯得重複或薄弱,有時卻牽涉太複雜背景和象徵,令觀眾腦容量超載,無法兼顧消化影像和聆聽音樂兩件事。

 

 

導演William Kentridge

 (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Norbert Miguletz)

 

 

但這還是值得一看的音畫對話實驗。四個樂章的四組影像中,令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形式相對簡單的第二樂章「諧謔曲」(快板,Allegro)。其他樂章出現很多布偶和布景,此樂章卻只運用一些紀錄片素材和少量馬雅可夫斯基(作曲家好友,也是布偶角色之一)詩句,簡潔有力地呈現早期蘇聯人民的生活,以及此鐵幕國打算以社會主義改造全世界的野心。影像跟急速和狂亂的音樂高度融渾,節奏也拿捏得恰度好處,盡顯剪接功力。

 

第二章是全曲最短的樂章(四分多鐘)。Solomon Volkov曾在真實性成疑的《證言》(Testimony)一書提到,蕭氏指這樂章是一幅「史太林肖像」(a musical portrait of Stalin)。說法未必是真,卻有參考作用。小交響樂團在新任音樂總監柏鵬指揮下能量滿滿,奏出了此樂章的緊張不安感(若能加強後段的橫蠻粗暴感,效果會更好),且跟畫面上呈現的「朝氣勃勃新國度」構成詭異的對比和反諷;令人不禁聯想到,這位被政權高高捧起又猛力踐踏的藝術家,是怎樣小心翼翼地以曖昧歧義和自我批評,捱過每個寒冬。

 

《噢,信是彼邦》共有七個布偶化角色:全部都有個寫實頭部,鑲嵌在拼貼身驅上,跳著奇異的stop-motion舞步。那creepiness有時看得人心煩,卻跟音樂裡不時浮現的「毛管戙」氣氛極為匹配。七個角色除了作曲家本人、詩人朋友馬雅可夫斯基和兩人的情人,還有三個蘇聯歷史大人物:列寧、托洛斯基和史太林。導演極擅使用符號象徵,在第一樂章後段,便安排大三政治巨頭同框出場。列寧眼睛不時被紅布覆蓋(能不想起崔健嗎),以紙製巨手舉起號令姿勢。史太林的右手則經常變成紙紥傳聲筒。被革命熱情蒙閉?大搞意識型態洗腦?象徵的好處,是你可全權自行演繹。這幕最特別之處,是三人中唯一擁有正常肉色手掌的竟是下場悲慘的托洛斯基(被史太林清算,流亡海外時遭暗殺)。不過符號太多有時會令觀者混亂,蕭斯達高維契的身軀是紙皮造的摺疊彈簧,是象徵他在高壓政權下能屈能伸嗎?電影不時出現一廢棄室內泳池,卻不太清楚象徵什麼。部分人偶在第四樂章露出非裔舞者的臉龐,也不知該如何解讀。導演在處理影像符號時若過於隨意自由,未必是好事。

 

 

《噢,信是彼邦》共有七個布偶化角色

 (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Courtesy of Kentridge Studios)

 

 

第十號交響曲首演於史太林死後不久,但部分內容是他死前已私底下寫成的「抽屜之作」。我不禁想起豐子愷。文革時被鬥得很慘的他,會偷偷寫些喜歡的題材然後藏進抽屜(死後結集成《往事瑣記》)。蕭斯達高維契是少數蘇共拿得出「枱面」炫耀的藝術大師,但他不夠聽話,不受教條縛束(「讚頌偉大的革命事業」、「為工農民服務」……),經常越出史太林為藝術家戴上的「金剛箍」。1936年和1945年,其作品皆遭史太林嚴厲批判,「形式主義」和「人民公敵」兩頂高帽使他活在巨大陰影下,直至獨裁者死後才稍鬆口氣。

 

蕭氏被批鬥的故事,我們讀起來很眼熟,因中共文革時批鬥知識分子就是從蘇聯老大哥身上學來。所以我們都明白,跟政權跳危險探戈時必須掩藏「真實的自己」有多痛苦。第十號交響曲有很多近乎獨奏的管樂段落(譬如首樂章的單簧管吟唱,或第四樂章開初的雙簧管、巴松管獨奏),就像斷腸人的呢喃。這些呢喃段落很「靜」,但比「澎湃」段落更難配搭畫面。其實含意複雜的作品,影像選擇好像有無限可能,但因其幽微曲折、委婉多義,有時反而寸步難行、不易敲定單一的影像。《噢,信是彼邦》整體處理成熟,卻很少特別觸動人心的影像片段,期待未來有更多敢於挑戰的藝術家,以蕭斯達高維契音樂配搭影像或多元媒介,細說他矛盾難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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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中文大學哲學文學碩士,曾任文化版記者及編輯,現為獨立寫作人(音樂家專訪 / 樂評 / 書評 / 散文),文字出沒於紙媒、網媒及IG(instagram.com/spring_onmusic),著有《廢墟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