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筆談錄(一):創作與構作之間的轇轕
文︰黃大徽賴閃芳 | 上載日期︰2022年9月2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題︰劇場構作
藝術類別︰戲劇舞蹈其他 »

2022年9月

 

黃:記起找你做我的劇場構作時,你的反應是我其實是不需要劇場構作的。由此,我想起不論在戲劇或舞蹈的創作中,劇場構作為一個崗位的必要性。這方面你怎樣看?

 

賴:好幾年前我好像也寫過一篇關於劇場構作崗位的短文。現在跟那時的想法沒有大變,我認為這崗位不是必要,但構作的思維是必需的。好像建屋時,外形顏色之類當然重要,但其結構能否承擔負重也不能忽視。

 

每個創作者也有一套創作方法,並非每一個都會關注每重element(元素)之間的關聯,elements結合起來為觀者所建構整體的感受、想像、世界觀等等。

 

你當時找我,我是很驚訝(但十分之開心),因為你給我的印象,加上看你作品時觀察到的,你對作品的結構形式同概念都想得好透徹。所以你需要找一位劇場構作時,我一開始都不太肯定自己能幫上甚麼。

 

而你當時說正因為是重製作品,而需要多一位劇場構作去對話。為何特別是這個作品有此需要呢?

 

黃:重製的意思也就是說有了階段性的成品,那是很實在的起點和參考,看過錄像後就可以展開對話和討論,省掉由零開始、天馬行空的程序。再者,那是一個獨舞作品,創作過程偏向孤單和內化,一雙外面的眼睛和一個對口單位,可以達到陪伴和外燃的功能。再再者,實不相瞞,是因為財政預算許可。主辦單位的意念是以合作為構思,所以製作費有向上調整,只不過我找來了劇場構作,其他人則找來聯合編舞或導演。

 

由你擔任劇場構作的作品,橫跨戲劇和舞蹈界。不同的藝術形式,有影響你如何進入那個合作關係嗎?

 

賴:我先在戲劇界別擔任劇場構作,後來才涉足舞蹈的。若是傳統的戲劇文本,我總是由研究出發,探討作品的背景及脈絡;若是紀錄劇場,則多以田調方法去收集資料,再由資料篩選並整合成作品,不只是呈現而是辯證。

 

抱有這一籃子包袱,很影響剛開始參與舞蹈作品時的我。傳統戲劇的結構或辯證的方法,好像跟舞蹈格格不入。就算幫忙研究了很多編舞想探討的議題,但轉化成動作/舞段不太容易,這種討論也為編舞構成很大壓力(🙈),因為並非他/她們一向創作的方法。我自己也沒法如編舞觀察動作般仔細,缺乏由動作出發的思考方法,剛開始真的很困難!

 

戲劇可以在劇情上,用角色的對白去展現主題;劇場作品可以用影像、文字/語言去表達。兩者都跟文字關係比較近。

 

舞蹈好像需要更為概念上的思考,因為身體比文字抽象,但對觀眾的感受更實在而直接。我的崗位變成了與編舞對話,一同消化研究、轉生成概念的人。

 

回到劇場創作,我覺得因舞蹈而開啟了我抽象思考的肌肉(😜),更希望用減法去看戲劇作品。現在的我,更喜歡形式就是概念的作品。

 

概念對你來說是甚麼?你常常會先行思考形式及概念,才開始排練。要思考到怎樣的程度,才算是完整並足夠走進排練室?

 

黃:於我而言,「概念」是在創作過程中衍生出來的。

 

我的創作的原點,通常零碎而散亂,那可以是一個畫面、一句說話、一段文字、一個人、一種狀態等等,但不論是甚麼,它們總得掀起我的一些情緒、好奇或疑問才會留低。經歷了這個「感性」的階段後,「理性」會上場,透過整理、組織、發問、質疑去梳理和整合,鎖定究竟想說的是甚麼。

 

再下來是呈現方式的建構,也就是以甚麼形式去盛載想說的話。這也許就是你所說的「概念」誕生的時候吧。形式不但影響內容如何被接收,有時甚至可以是內容的一部分,以至就是內容本身。找到了形式後,會開始琢磨關乎時間和空間的細節,直到有了流程才會走進排練室作實體試驗。

 

不過,到此行動雖然展開了,但思考不會停下來,之不過想的東西很可能有點不同,例如會從大局出發,找一些切入點自問自答,期望令自己對這次創作有更透徹的理解,從而提升和更多人溝通的可能性。

 

創作關乎與別人互動。每個導演/編舞的方法、取向、脾性以至表達能力都不盡相同,作為劇場構作,你會怎樣處理溝通這回事?

 

賴:劇場構作是關乎溝通真的沒錯。我還記得第一個project當劇場構作的我,與導演溝通很不順利,因為我說話的方式和語氣聽起來都很霸道(😆),反而是當時那位導演很耐心的聽我說,也問了很多問題去引導我講出想法,讓我解釋整理好的研究及弄清要點。回想起來,很多謝當時的導演做了示範,怎樣的溝通是有效的。

 

每個創作者及團隊都不一樣,相信許多劇場藝術家都具備這種立時閱讀空氣跟觀察的能力。但劇場構作需要緊跟主創人討論作品,而創作又是很個人的,難免會有爭持不下的情況。我也撞過板,曾經有次跟編舞討論作品,但言語中用了許多理論框架去解釋,當時的編舞被我迫到牆邊,就拋下一句「你這樣問下去只會顯得我很蠢」就離開了。想也知道是不歡而散(🙈)。

 

劇場構作能多用不同的溝通工具去討論是重要的,畫畫、文字、圖像、影像等等。另外,每個團體都需要熱身,去了解大家的脾性。一開始多與創作者見面多聊天多分享對藝術作品的看法,建立互信及關係,到創作到緊要關口時有爭辯也不會輕易傷到心。學會與創作人維持適當的距離,也很考工夫但必須的,要留有空間讓主創人思考。

 

每次的討論/會議都有一個討論的方法/框架也很有幫助,我也正在學習怎樣做到:十個跟作品有關的問題、如果沒有了xx,就會怎樣、作品五個重要的關鍵詞、mind map等等。

 

每個人都應該了解自己,才能找出與他人更有效的溝通:我就是比較性急,腦筋不停轉,話好多但長篇大論。跟相反的人合作時大家都痛苦。很老土,但put yourself in someone’s shoes(設身處地的思考)總是有用的。

 

當然,找到與自己有共鳴的藝術家,是最簡單(又最難啦,找人生伴侶一樣😊)。

 

你是藝術家也曾擔當過劇場構作。若由藝術家的角度,你認為一個劇場構作能幫到創作人的甚麼?或者何時何種情況下,會需要這所謂「第三隻眼睛」?例如你先前說過做獨舞的時候嗎?

 

黃:如果說編舞或導演是作品的第一位觀眾的話,劇場構作很可能就是第二位,他或她代表了主體以外的觀看角度,但比一般觀眾有更強的主動性和分析能力。他或她觀察、聆聽、發問、挑戰、論述,在理性及知性上協助創作者作出更清晰的選擇,也令他/她們對自己的作品有更豐富的理解。

 

至於在何時何種情況下會需要這所謂「第三隻眼睛」,我反而想回到人的層面去言說,我認為創作者得明白當中牽涉的權力動能(power dynamics),和對挑戰及改變抱開放態度才可。老實說,我在當劇場構作僅有的兩三次經驗中,發現自己貢獻的其實不多,更多時候我糾結在一些矛盾中,例如我本身是個創作者,而且已經創作了好些日子,對美藝、風格、表達形式等等,已有既定的堅持和追求,於是過程中我會顯得非常自覺,只能把主觀的感受減到最低,盡量回到本質的層面去討論、問問題和給意見,有種綁手綁腳的感覺。

 

在香港,劇場構作近年變得普及,甚至香港演藝學院也開始提供碩士課程。對於有志向這方面發展的人士,你會有些甚麼建議?

 

賴:若很喜歡創作,想有自己的聲音的人,最好還是不要當劇場構作,直接當藝術家好了。這崗位的工作是主創人的同伴,幫助他/她並一同走一條未知的路。但最後,作品終究是屬於創作人的。劇場構作的工作包羅萬有但並不容易辨識,也不能如設計師般有實物創作能被看見。可能這麼說有點誇張,但有奉獻的精神,我認為是劇場構作的基本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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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出版界變節的新聞系畢業生,既舞且演亦導亦編。自2006年開始,以《B.O.B.*》(2005)、《1+1》(2009)及《Tri_K》(2010)巡演歐亞多個城市。近作包括《春之祭》(2016)、《六種震動》(2019)、《我見》(2019)、《我和你》(2021)及《MMXXII》(2022)。2018年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家年獎(舞蹈)得主。除舞台作品外,亦致力於創作研究計劃,曾合作的團體包括城市當代舞蹈團、進念.二十面體、香港舞蹈聯盟及不加鎖舞踊館等等。

 

畢業於英國艾賽特大學舞台實踐藝術碩士,賴氏為獨立戲劇顧問,涉足戲劇及當代舞蹈。近年參與作品包括「香港話劇團」《安・非她命》;「天台製作」《山下的證詞》;「Rimini Protokoll」於大館《遙感城市》;西九文化區《100%香港》及「前進進戲劇工作坊」《鐵行里》。聯合策展計劃包括No Discipline Limited《當代演義》及《搭榙》。賴氏為大館古蹟及藝術館策展的公眾教育計劃《表演美味》獲得日本Good Design Award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