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不簡
文︰時惠文 | 上載日期︰2016年5月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Manuel Harlan
節目︰簡愛 »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日期︰20/2/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帶著興奮的心情入演藝學院觀賞了由莎莉.庫克森(Sally Cookson)導演的兩幕舞台劇《簡愛》,離開劇院的時候心情複雜。此劇在2014年由英國歷史最悠久的布里斯托爾老域劇團(Bristol Old Vic)首演即獲英國各大報章的齊聲讚譽,而2015年與英國國家劇院合作又將演出精簡到三小時十五分鐘,力求做到濃縮緊湊。這次香港藝術節為我們帶來的,正是強強聯手的最新製作。

 

原著與改編

 

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於1847年出版,在維多利亞時代掀起拜讀的熱潮,一版再版。不過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小說也因為其新穎的寫作手法、女性主義的初露鋒芒、以及對教士教會的無情抨擊,惹來非議和批評。用今日的眼光反觀當年的作品,無論是對女主人公深入人心的塑造,還是對社會的真實批判,都讓人驚歎作家突破進取、不守陳規的創作信念。《簡愛》被翻譯成多國文字,至今深受世界各地讀者歡迎。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小說的魅力絲毫沒有削減,據英國衛報估計,光電影改編的《簡愛》就不下十八個版本。

 

要把如此富有盛名的小說改編成舞台劇,需要不小的膽識。首先,小說和戲劇雖同屬文學範疇,但類型不同,文類的轉換已非易事。勃朗特的原著佈局縝密, 敘事跨度十年,簡愛的生活環境變換五次,人際關係千絲萬縷,全由一名女性的個人視角展開,娓娓道來,加上大段的心理書寫,這些都跟戲劇外向的本質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說是反舞台的,對劇場改編是極大的考驗。其次,因為觀眾熟悉原著,對劇場的改動就會特別敏感,水準不夠的突破往往招來劣評;這新舊之間的分寸,不好把握。總之,要做出與原著契合又有時代氣息的作品,絕非加加減減的簡單數學,而是千錘百鍊的化學冶金。

 

導演庫克森對這部小說的改編,刻意淡化了愛情基調,重點展現簡愛的一生,挖掘小說中對人權的思考。正如她在場刊所寫的,人類幸福的核心不只是物質上的滿足,更是情感、精神和知識的滿足。簡愛的愛情只是這其中的一環,不是全部。庫克森致力於營造一個開闊的、多層次的世界,並無心於男女糾纏的小格局。

 

打破舊格局,開放新舞台

 

從進入劇場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藝術家創新的決心和誠意,可謂驚喜連連。

 

先說舞台。應該沒人會想到一個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的故事,舞台竟如此乾淨——沒有絲絨的垂地窗簾,也沒有哥特式的水晶燈,完全符合當代戲劇極簡主義的品味:木板凳木梯台木柱子,還有搭在二層正中間的正方形樓閣,樣子和四四方方的大餐桌差不多,「大餐桌」周圍還架起了幾個鋼梯。當演員不時沿著梯子爬上爬下時,空間感和層次感一下子鮮活了起來——「大餐桌」原來是一個「台中台」,關鍵戲碼都在此上演。例如簡愛幼年摯友逝世的一幕,就處理得尤為動人:兩個女孩在「大餐桌」上肩並肩入睡,重病去世的海倫起身拾梯而下,留下簡愛獨自酣睡,渾然不知死神已奪走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另外就是第二幕開場不久的求婚,梯子在這場戲發揮了重要作用:從一開始羅切斯特站在高處俯視簡愛,到後來兩人上落追逐後的對調換位,羅切斯特最後奮力攀爬,才能在精神上與簡愛對等:「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 equal—as we are!」舞台的巧妙設計,幫助演員在視覺上完成了這一文學史上驚心動魄的告白,兩個獨立的靈魂最終得以平等對視,相愛相擁。當然,梯子是社會階級最直接的隱喻,用在這裡也是恰當不過。

 

再來說說演員。觀眾一開始可能很難察覺,樂師以外,整個演出僅用了七名演員,再一次貫徹了簡約精神。除了將小說中的人物提煉到最少,演員們更是分飾多角,其中一位演員竟一人擔當五角!通常一齣話劇下來,我都會替主演捏把汗,因为主角要撐起整齣戲必然身心俱疲。而《簡愛》整場演下來,無論主角配角都在精神和體力上經歷了一次馬拉松。配角要在幾個角色中穿梭而不露馬腳,根本沒有一秒鐘可以懈怠。另外,演員也充當道具、燈光、旁白、服裝等等,將傳統戲劇中的幕後工作搬到了幕前。他們為簡愛換服裝,擦亮火柴幫貝莎縱火,時而化作風,時而又變作鳥,不但增加了舞台的靈活性,還增強了戲劇的可看性。

 

在表演的調度和分配上,導演真有些「人盡其用」的架勢:一眾演員聚在一起,有時為簡愛的內心發聲,與她一起思考前路;有時又搖身一變,成為一列轉輾於英國鄉間的火車——當三五個演員和簡愛一起拼命在原地奔跑、報站,直到精疲力竭停下的時候,觀眾便知道簡愛又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她的人生也開啓了新的篇章。必須指出的是,在這「人盡其用」背後,有著主創人員不簡單的意圖:讓男性演員飾演女性角色,女性演員飾演男性角色,年輕人飾演老年人,壯年飾演孩子,黑人飾演白人,人飾演狗。這些看似隨意混雜的選擇,實際上刻意模糊了身份、國界、種族、性別、年齡,甚至人與動物的界限。觀眾在台下寬容接受了新藝術審美的同時,無意中也內化了更寬容的政治意識形態。

 

最後是至關重要的現場音樂。Benji Bower的音樂編曲多元化:從聖歌到民謠,爵士到流行音樂,運用自如,行雲流水。之前提到過,《簡愛》運用大量的內心描寫,引讀者走進一個私密的個人空間,此手法在小說來講尤為可取,但用在舞台劇並不適合。大量的心理獨白容易失去觀眾。Bower的作曲選曲和歌者適時的吟唱,正好為心裡描寫補上了一筆,又因為是以音樂的形式出現,打開了更豐富的觀感。比如當簡愛發現自己漸漸愛上羅切斯特,而不知所措時,飾演羅切斯特妻子貝莎的歌者馬沙爾(Melanie Marshall)便恰如其分地唱起了《為這男人瘋狂》(Mad about the Boy)。她充滿靈性的歌唱既道出了簡愛的苦戀又暗中預告了閣樓上「瘋女人」的秘密,可謂高招。這位紅衣歌者的歌聲貫穿全劇,更自始至終陪伴著簡愛,她用動聽溫潤的聲線,如泣如訴地唱出簡愛自出生到長成的故事。貝莎的唱和簡愛的詞相得益彰,兩人也形成特殊的平行關係:既是情敵又心心相印;既不相容又隱藏著相似的癡狂。這兩個角色也是全劇中最純粹的人物,並沒有多重的角色扮演。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讀者可能要問,既然是如此精彩的戲劇,離場的時候,你心情複雜甚麼?那是因為我不能肯定,這是一場完全成功的演出;因為一直到最後,我都沒有被深深打動。

 

簡愛經歷悽苦波折,始終秉持著高貴的獨立精神,注重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羅切斯特常說她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精靈。 但是舞台上的鬧哄哄,讓人無法靜下心來,細細體會她的心路歷程。我們不僅要問,是否真的需要如此多的聲音在簡愛身邊打轉,還是應該在舞台上多給她一個人的時間?是否真的需要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把簡愛從一個車站送到下一個車站,還是應該任憑她在鄉間孤獨行走?女主角(Worrall)的表演雖然極富熱情和誠意,但缺乏了簡愛應有的孤獨和淡定。

 

當然,舞台劇還是有很多令人回味的細節:例如獵狗Pilot搖動的尾巴(實際是演員甩皮帶)和羅切斯特墜馬後的髒話,既有創意又很幽默。但當這些伎倆反覆使用,它們的力量也迅速消失,只剩下油滑。所以,當第一幕把所有的驚喜、包袱都拋給觀眾以後,中場休息回來,第二幕立刻劇力銳減,沒了生氣。這也讓我質疑當代戲劇是否因為過於注重裝置上的新意,而忽略了最基本、最樸實的人物刻畫?當設計大於情感,形式大於內容,劇場面臨危機。同樣道理,我能明白導演刪減愛情戲的苦心,但不能接受弱化了的感情。羅切斯特和簡愛的關係,處理得不令人信服。原著中两人的對話充滿了張力和激情,詩一般的語言讓人動容,可惜這些並沒有舞台上充分地展現。

 

劇場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常常給你意外的驚喜,也不免帶來一些意外的失落。當然,要是事先沒有認真地做功課、沒有再一次被原著深深打動,我或許不會那麼在意,也無所謂失望了。


(原載於2016年5月9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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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復旦大學英文系,嶺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獲香港大學英文系博士學位,研究方向為當代詩歌。現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的專業會員,出版了二十餘篇劇評及藝術評論。她更為PolyU CPCE語文及傳意學部創辦了雙語雜誌《拼.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