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感性的回歸──評《裸「言泳」無邪》
文︰謝傲霜 | 上載日期︰2015年11月11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攝影:keith hiro
演出單位︰浪人劇場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陳冠中將三篇小說《淺水灣》、《什麼都沒有發生》和《金都茶餐廳》編成《香港三部曲》一書,本身已展現了 1970 年代、1980 年代,及 1997 回歸初期三個不同時期的香港狀態;而浪人劇場藝術總監譚孔文將之改編為劇場作品《裸「言泳」無邪》,則把三個小說來自不同時代的香港人同置一舞台之上,成就了隔空對話與質詢。2015 年的演出,發生在香港 2014 年雨傘運動之後,這種現今世代對上一代的不理解、怨懟,以至嘗試解釋、包容就更明顯。

 

香港經過了 1967 年暴動的創傷,人們對政治議題尤其感到疏離及厭倦,英國殖民政府更藉機施行強化香港人身份、模糊中國人身份的管治策略,加上香港經濟開始起飛,生活資源漸趨豐盛,使重經濟而輕文化政治的「香港理性」漸得以確立,《淺水灣》中從外國回來、終日在沙灘上游水曬太陽的二世祖宋家驄,象徵的正是對此香港理性的叛逆,他在小說中最終自殺一死,更是對此主流價值大勢的徹底不信任,所以陳冠中在《淺水灣》寫道:「在他們的那套邏輯橫行霸道的時候,我宋家驄絕不會去工作。我不想人格分裂。」而剛好相反,《什麼都沒有發生》裏的張得志,正是依循香港理性扶搖直上賺取豐厚物質生活的一群,亦是將香港打造成國際大都會的「國際資本的僱傭軍」,使香港主流大勢凡事緊隨市場規則辦事。至於《金都茶餐廳》裏因地產霸權而面臨結業的茶餐廳所代表的香港低下階層,則是香港理性執行至今的受壓迫者,又或者是其中的失敗者,他們眾志成城欲拯救茶餐廳,擁有的是一份與香港理性抗衡的感性。

 

譚孔文將舞台分成三個層次,最前左邊小舞台的沙灘代表 1970 年代的《淺水灣》,中間大台代表 1980 至 1990 年代的《什麼都沒有發生》,最後右邊的舞台角落則設計為 1997 年後的《金都茶餐廳》。全劇雖以張得志的故事為核心,但卻借宋家驄時代,去說張得志的故事,而張得志故事的人物,老來又會出現於《金都茶餐廳》,茶餐廳中不知名的結他青年,高唱的卻也是張得志的故事。從這舞台與敘事結構的設計看來,可以說譚孔文讓宋家驄的香港非理性(自殺通常被定義為非理性,但或其實是另一種更理性的選擇),與《金都茶餐廳》的溫情感性結盟,來向強勢主導的香港理性提出質詢。

 

不過譚孔文的質詢,是存在體恤與包容的。雖然譚孔文說過最初選女性演張得志這角色,是出於直覺,但在我看來,這種處理,是對象徵香港理性主流價值觀的人物張得志的一種弱化,演員黃呈欣瘦削的身型與無法變低沉的女聲,加上女性相較男性被典型化為感性的象徵,譚孔文呈現的是張得志的內在感性世界,即被高舉的香港理性底下那層一直被掩蓋與遏迎的感性真相。

 

女性化是弱化香港理性的第一層次,第二層次則是將之兒童化。在《淺水灣》時代述說《什麼都沒有發生》時代之故事的女演員們,都以「小朋友」的狀態在演繹敘述者的角色,正如譚孔文說過,他最想表達的其實是「無邪」,是小朋友扮成大人,故本劇也以「無邪」命名。「大人」是香港理性的外衣,而譚孔文眼中,張得志這群人,其實天真幼稚得與小朋友一樣,例如譚孔文曾在接受報章訪問時提到故事中的一幕:「張得志代表財團到加拿大傾生意,在談妥條件後,一班香港人在派對上開了一打紅酒,然後加白糖,傻笑着當利賓納和可樂來飲,他們這班人不是很幼稚可笑嗎?」這二重弱化,似乎是對香港理性的一種嘲弄。反而《金都茶餐廳》裏,全劇唯一由男性演員演繹的結他青年,在女性化兒童化了的張得志面前,有着一種感性的感熟。在《金都茶餐廳》出現的人物,除了結他青年,還有張得志故事中老去了的女性角色們,她們帶着時間積累下來的經驗和情緒,來到了張得志因被暗殺而無法活到的時代,她們象徵的是真正感性成熟的大人,這是表面強大理性內裏脆弱如小孩的張得志所無法企及的。

 

所以全劇觀之,是譚孔文藉《裸「言泳」無邪》呼喚香港感性之回歸,所以本劇英文名字也是《Sentimental K》。而事實是,2014 年雨傘運動被稱為香港人覺醒的運動,同樣是對香港過去重經濟理性而輕政治的一次叛逆。在雨傘運動初期,我就曾在運動現場碰到譚孔文。

 

譚孔文在《裸「言泳」無邪》裏雖對香港理性提出質疑,並認為感性才是出路,可是他對張得志那代人是的詮釋是「無邪」,故能包容之;反而劇中加入了許晉邦、盧宜均與譚孔文一起填詞、由結他青年高唱的歌,卻對張得志那代人以及其所代表的香港理性,流露出一種憤憤不平。我個人尤其喜歡《心安理得》一曲,那種對香港人心安理得「搵錢至上」心態的質詢,直叫人毛骨悚然。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在 2015 年 10 月 10 日的扶貧委員會高峰會時,指香港 2014 年整體的貧窮人口有 96 萬,處於貧窮線的 6 人家庭月入 18,800 港元,單身 1 人則是 3,500 港元。可是同年油麻地、旺角、深水埗一帶的百呎劏房月租已要四五千港元,這個城市強調的市場規則經濟理性,就是迫得人要露宿街頭。所以在我看來,譚孔文在劇中對於張得志所象徵的香港理性之處理,其實是過度弱化,包容過多,質詢與反抗過少。

 

劇中我較認同的,是香港確實需要對抗這種香港理性的感性,但我認為,在有了感覺有了同理心之後,我們還需要更多實際行動,以免感性成為了香港理性可以繼續橫行並主導社會發展的安慰劑。與此同時,我們亦要非常小心,因為強調感性而忽略理性也是十分危險的行為,當情緒感覺蓋過了思考時,往往就會激起無為的衝突爭端,和作出不合理的選擇。我相信現在香港除了需要感性,更需要建立起另一套香港理性,世代之間真誠溝通,尋覓切實可行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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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傲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