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形體劇場」的社會修煉:當 Steve Jobs 遇上鄧樹榮的時候
文︰洛楓 | 上載日期︰2014年5月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馮偉新
主辦︰鄧樹榮戲劇工作室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日期︰17/4/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14年5月 藝評筆陣

 

當舞台亮起燈光、演員上場,你看到了甚麼?當對白連綿的交錯、人物左右交鋒,你聽到了甚麼?當戲劇的節奏緩慢或停頓、然後突變,你感受了甚麼?我們的劇場經驗如何連繫日常的生活?導演怎樣把繁複的社會議題以簡約而不簡化的手段搬演台上?這些都是「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的作品《你為甚麼不是Steve Jobs》(下稱《Steve Jobs》)激發的思考——創作的靈感來自蘋果電腦產品開創者喬布斯(Steve Jobs)的傳記,卻不關乎他的生平軼事;採取接近「寫實劇場」的方式展現香港社會的生活百態,卻出現超乎現實的人物心態;就這樣,《你為甚麼不是Steve Jobs》衝擊的不單是「後九七」香港面臨各樣危機的伏線,同時也是演員與角色、觀眾與人物彼此之間相處和相認的關係,或許,我們先從鄧樹榮的劇場美學與表演技法說起……

 

讓身體「歸零」的形體訓練

深受俄國梅耶荷德(Meyerhold)和波蘭葛羅托斯基(Grotowski)戲劇理論影響的鄧樹榮,崇尚「簡約美學」與「形體劇場」,從《泰特斯》系列、《舞.雷雨》、《打轉教室》、《熱血軀體》到《Steve Jobs》,都從不同的藝術方向實踐他的劇場試煉,通過一系列單幕佈景的設置、在對白或無言的狀態下演說一台故事,借用演員本身的內外動量、在肢體和呼吸節奏的交替裡塑造人物;此外,將「戲劇」結合「教育」,成立「形體劇場訓練學校」、開辦「工作坊」、培訓演員和創作者、開創《熱血軀體》作為「公開課堂」演出的範式等等,無不顯示了他的雄心壯志與創意精神。在這種文化開發的基調上,鄧樹榮與喬布斯是一致的,因此不難想像他是從這個電腦系統開創者的身上找到契合的線路,從而投映和折射自我的寄身,因此,《Steve Jobs》擷取的是關乎「創意」的命題,並由此延生其他相關的意念像生死、金錢、慾望和權力。所謂「形體劇場」並非一個劇種的名目或文類(genre)如悲劇、喜劇、默劇或荒誕劇,而是一套訓練演員和藝術創作的方法,正如鄧樹榮指出,「形體劇場」磨練的是身體的極端敏感及濃郁的心理素質,「它可以跟其他與身體有關的表演及靈修文化如舞蹈、瑜伽、武術、敲擊樂、體操、雜耍連結在一起,最後,它更可以啓發我們創作任何形式的劇場作品,如話劇、無言劇或舞蹈劇場。」這是一套以演員身體及其揮發的能量作為核心的表演基礎,套用葛羅托斯基的話語,訓練的焦點有二:一是演員與觀眾互動的關係,二是演員自身跟戲劇場景調度的過程。

 

「質樸劇場」(Poor Theatre)的奠基者葛羅托斯基逆反了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建立的系統,像著重演員本色技巧的「方法演技」(method acting)、及尋求由內到外發掘「情緒記憶」(emotion memory)的角色轉化,別出蹊徑提出讓「身體」歸於零度狀態,在翦除日常生活與心理各種障礙、雜質的前提下,演員剝除來自社會、文化、歷史外加的身份和意識,回歸個體跟自己最親近的層面,達到「完全身體」(total body)、「完全演出」(total act)的境界。那是一種「赤裸自我」的表現、意識與本能的結合,而且只有在身體一片空明之後,才可裝入「角色」,讓角色跟演員產生互動的交接或矛盾的撞擊,從而建立屬於個人的表演「系譜」(score),完成自我發見的過程;此外,在排練和演出的前後,演員也必需時刻保持跟「觀眾」互動的聯想,彼此之間不一定是協調的和諧,而是充斥各樣矛盾、對抗、衝突、抵觸等狀況——鄧樹榮就是在這些理念的拓展下實踐他的劇場演出,工作室的四位演員長期接受形體訓練,同時又將這套形體的方法以「後設敘述」(meta-narrative)的結構搬上舞台,在整個演出的流程裡,舞台上有演員個體與群體之間互動的脈絡,舞台下有觀眾與角色之間衍生的對照或抗衡,從而帶動劇院內流動的接收空間與美學形態。

 

攝影:馮偉新

 

鄧樹榮 + Steve Jobs = 瑜伽教室

《Steve Jobs》沒有分場,也沒有中場休息,一氣呵成兩個小時的演出,連同導演鄧樹榮在內合共五個演員,在一家瑜伽教室裡通過彼此的對白和手提電話的通話,帶出一對夫婦和另外一男一女的生活瑣事和生命際遇:飾演電腦程式設計師的梁家維跟飾演海關公務員的彭珮嵐是一對夫妻,具有宗教信仰的二人始終無法放下五歲女兒因病夭折的事實而整天爭吵,浮映了中產核心家庭隱伏的困憂;飾演補習女天后的黎玉青名利雙收、青春漂亮,卻陷入「婚外情」的泥沼中無法自拔,表面風光而內裡空洞;最後是黃俊達飾演性格活潑而且簡直過度活躍的交通督導員,一直相信自己男同志的性向,卻突然出現逆轉愛上了女人,使他迷惘踟躕不知去向。整個故事的情節就是圍繞這四人之間閒談的對話不斷引發事實的真相、引爆危機與衝突,從而建構戲劇的行動、情緒和推展;結尾的時候,遲到的瑜伽老師(鄧樹榮飾)終於上場現身了,不但沒能為各人的問題帶來解決的方案,反而經由個人的遭遇引進了新的困局,最後「瑜伽」的課堂開展了,眾人進入靈修的狀態,而戲劇也在此結束了。只有一個場景佈置的《Steve Jobs》仿若「生活的斷片」,沒有開始或結局,曾經發生的、正在進行的和即將展開的事情都定於「現時」的時態中,凝固一種「當下」的氛圍與現場感,讓觀眾親歷其中,跟角色人物共同呼吸,產生對應或反響;縱觀全劇,在演出的技法、時間的調度、藝術的形構上,共有四項特色。

 

i演員與觀眾互動的空間

首先是「歸零」的演出與觀看狀態。先前說過,「形體劇場」的訓練要點是利用冥思默想、即興活動、技術減除法等等,要求演員的身和心返回太初零度的原始起點,以便重新裝載跟角色互動的體驗;鄧樹榮將故事場景置放在一間瑜伽教室,除了來源於他個人瑜伽的修為外,也是為了方便讓演員/角色在台上展演一系列彷如「形體」的動作示範,像倒立、打坐、深沉呼吸、單腿獨立、或雙手環抱腰身等練習,既是瑜伽課堂的內容,也展示了「形體」訓練的美學形相,兩者環扣互相彰顯,台上演員一邊演戲、一邊進行自我進入角色的操練,使整個敘述的流程髹上了「後設」的味道。演員在不斷歸零的狀態下演出,觀眾同樣也必需進入「歸零」的領域來參與流程,劇院剎那化成了教室,尤其是開首的三十分鐘,演出的節奏非常拖沓、緩慢,中間又不停的出現間斷、停頓和懸空,觀眾在這種被捲入沉緩的慢鏡中,大概只有兩種反應:一是不耐煩的中途離場,事實上這種情況不斷出現,二是調整自己的情緒向度與感官速度,跟舞台上的演員一起深沉呼吸、讓思想歸零,這樣才能進入戲劇的步調,並且重新裝載自己。這是一個相當奇異和不尋常的經驗,尤其是講求高速度和高效率的城市,早已把人的感官意識磨蝕和規律化,我們習慣通俗劇的大小高潮與煽情刺激,若要歸返原點清除視障、聽障,可說是近於「淨化」的美感經驗了!

 

ii日常時間的戲劇節奏

第二是日常時間度的節奏。在演員和觀眾互動「歸零」的基礎下,鄧樹榮為故事設計了非常貼近日常時間刻度的戲劇節奏,台上的一分鐘也是台下的一分鐘,演員的說話充滿猶疑、空白和截斷猶如我們日常溝通的情景;當然,我這樣說並非指出整個劇目沒有「戲劇性」的突發推展,相反的,中段以後這種戲劇的突變和加速頻密地出現,尤其是體現在黃俊達略帶誇飾的演藝上。然而,「日常時間度」的流程依然是整體的基調,而且在結尾時候鄧樹榮的上場,不但消解了黃俊達急速和過於劇烈的演出維度,同時也進一步將場景的進度重新納入開首設置的時態和速率,說白娓娓道來,彷彿日常的呼吸不緩不急。這種「日常時間」的定調,共有三項功能:一是拉闊了「空間」的維度,給予觀眾代入想像的餘暇和情緒的容量;二是減除了過度戲劇性的展演,抗衡了時下流行高潮迭起的通俗劇模式;三是防止演員和觀眾感官過度的投入,時間的中斷和停頓產生「虛位」或「空隙」,那是一種類近懸空和留白的結構,任算如何激烈投入的情緒一旦到了這些關節的地方,也容易緩和、舒開下來,免於壅塞和積壓的狀況,進而帶動疏離或間離的效果。

 

攝影:馮偉新

 

iii社會議題的辯證劇場

第三是藝術手法的特色。鄧樹榮將《Steve Jobs》界定為「編作劇場」、「議題劇」和「辯證劇」,一方面揭示了它的敘述架構,是回歸人物、情節、對白、行動等傳統框架,另一方面卻彰顯了它的論辯特質,劇情的重心在於社會議題的探討;事實上,這個作品借用四個人物角色的特殊背景和遭遇,帶出普世生活價值的思考,像金錢、權力、物質、宗教信仰、愛情、婚姻和性向等問題,但同時也定鏡於香港這些年來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民生的亂象,包括創意產業敧側的發展、環保生態與歷史保育的爭端、「自由行」引發的族群對壘、職場上爾虞我詐的人事鬥爭、人際溝通的誤解和障礙,以及地產霸權摧毀安身立命的居所等等,從私人故事擴展到整個社會層面,小小的瑜伽教室就是香港當下的縮影,觀眾身歷其中想必也是點滴在心頭!

 

iv應對世界的生活思維

最後是結尾時候靈修場景的象徵意義。《Steve Jobs》以飾演瑜伽老師的鄧樹榮上場作結,他以「導師」的身份在眾位學員因個人事情衝突得最厲害的時候出現,卻沒有為他們帶來任何解決問題的方法,反而再度牽出新的麻煩事件來,完全是一個「反高潮」的狀況;最後由瑜伽老師帶領學員進入靈修,接著滿場奔跑,當動作靜止的時候,故事也落幕了。導演這樣的安排,可供詮釋的路徑有二:一是在我們現實的生活裡,無論是社會的困難還是個人的苦惱,無始無終,不一定最後都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和出口,但生活必需持續下去,這是我們的生存境況,誰也改變不了;二是在這種無法轉身、掉頭的處境中,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便是調整自己的身和心,面對每日洶湧而至的打擊,尤其是結尾持續奔跑的場景,不但重複再現了演員/角色形體訓練的重要性,而且也意圖讓觀眾領悟一種自存的方式:在擁擠的城市中追趕跑跳,狹窄的空間裡尋找自己的位置,不衝撞他人,也不扭曲自己前行的方向,是一種身心的鍛鍊,也是一種生活的思維,既然我們不能改變外在世界的結構,在漫天政治噪音、社會紛亂和個人掙扎之間,便只能通過「修養」(或靈修)磨練應對的能耐,釋放積壓的怨懟,讓身體呼吸、冥想,再度修復被磨蝕了的感官、意志和動力,這似乎是鄧樹榮自我寄寓也勉勵他人的終極目標。

 

從《打轉教室》的課室到《Steve Jobs》的瑜伽練習室,鄧樹榮似乎十分鍾情於「教室」的場景,那既是一個生活的場域,同時也是學習的基地,因為生活與學習、劇場與教育,始終是他念茲在茲追求的理想和實踐呢!

 

 

參考書目:

Grotowski, Jerzy. Poor Theat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Slowiak, James & Jairo Cuesta. Jerzy Grotowski. New York: Routledge, 2007.

Stanislavski, Constantin. An Actor Prepares.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鄧樹榮。〈並非「自說自話」:從學習形體戲劇到建立形體戲劇訓練學校〉。香港:《藝訊》,2013年12月,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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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廣播節目《演藝風流》客席主持,著有《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