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1941的寓言
文︰林克歡 | 上載日期︰2014年2月2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張志偉
演出單位︰演戲家族 »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日期︰25/1/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14年2月 藝評筆陣

 

一月中、下旬,「演戲家族」在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連演十場《遇上1941的女孩》,觀眾反應熱烈。這是該劇繼1993、2000年之後的第三度公演。我猜想,或許該劇獨特的內蘊,或許切中時下大部分香港人的某種情緒,使得這齣二十年前的老戲,所受的歡迎有增無減。

 

《遇上1941的女孩》敘述:剛踏出校門的大學生平,在人生志向、價值判斷等方面處處與從商的父親發生衝突,前途一片茫然。夢境中穿越時空,將他帶至淪陷時期的香港,偶遇並愛上一個淪落妓院的窮苦女孩彩。面對河山破碎,人海茫茫,前途未卜,阿平將何去何從?

 

作為夢幻的故事,《遇上1941的女孩》在敘事策略上有幾個鮮明的特點:一、時空穿越;二、時間的人格化;三、將歷史變成一則寓言。

 

所謂穿越,是指超脫線性的時間邏輯,主人公隨意在不同的時空中穿梭,借助對過去的記憶與對未來的期望,思索自己(個人)與社群(民眾)的現實處境。但穿越並非天馬行空,百無禁忌,穿越仍需遵守戲劇的規定情境與人物的行為邏輯,使觀眾相信,發生在眼前的劇情,雖虛幻無稽,卻不失其真。

 

有論者指出,作品不近情理處比比皆是,例如:窮苦車夫阿咕哈,何故僅憑一面之緣,便癡狂不禁,不惜傾家蕩產去親近一個並不愛他的雛妓;戰火紛飛,香港淪陷在即,阿彩憑什麼堅信阿平一定會在尖沙咀碼頭等她?更難以置信的是,危難中挺身而出、號召眾人團結鬥爭的一位以「香」字打頭的大姐(香大姐),竟是吹噓「妹花少有難求到,我都有計能搵到」的妓院老鴇……

 

更不可思議的是,清純天真、人見人愛的阿彩,出污泥而不染,貧窮、邪惡、戰火……對她毫無損傷。這樣看來,與其將阿彩視為寫實的人物,莫若將其當做一個象徵性的角色。事實上,不論自覺抑或不自覺,編導者是將「1941(年)」人格化,將特定時間幻化成一個具體可感的人物形象。在許多香港人心目中,1941年既是近代香港史中最黑暗的年代,又是香港人反殖民鬥爭最慘烈的歲月。遇上阿彩,遇上1941,便是與香港史上最黑暗、最慘烈的一頁相遇,是重新經歷、思考、跨越這段歷史,是結合幻想與想像,重構歷史,思索現狀。

 

有人說,戲劇是社會情緒的晴雨表。戲劇演出的重要功能之一,便是與社會思緒、民眾情感相呼應。觀眾不是理論家,他們極少關注審美與技法上的得失成敗,最能撥動觀眾心弦的是現場演出的情感因素。《遇上1941的女孩》的演出,無論是1993年、還是2014年,都緊扣大部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與對前景曖昧不明的忐忑不安。我猜想這或許是劇場情緒如此熱烈、高漲的原因。但被誘發、被煽動的民眾情感時常帶有盲目性,極容易被政客所綁架。以具體事例來說,1941年的香港,充滿著苦難與恐怖,極少有香港人願意以如此沉重的代價讓它重演。編導者截取香港淪陷前短短一段時間,將全劇的重心放在民眾經歷的磨難與團結奮起,賦予精心選擇的夢幻意象的道德外觀,在寓言化的敘事結構裡,重塑人的自我形象。

 

攝影:張志偉

 

這裡所說的寓言,不是傳統所指的簡短的道德教育故事,而是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意義上的寓言(allegory),也即寓言化。即是說,編導者將零散的歷史碎片與切身體驗的內在真實結合起來,將擴展了的隱喻轉化成潛含哲理的結構性敘述,並把哲理非概念化為一則寓言。

 

在本雅明一類批評家看來,寓言是人文知識份子在這個時代的特權,通過對各種意識形態宏大敘事的拆解,持續不斷地清除覆蓋在人類歷史上的迷霧,在一個缺乏意義的物化時代,緊緊地把握自身的內在體驗,保持思想的活力,開拓可以自由言說的另一片空間。然而正像時空穿越在享有假定性自由的同時,必須受到規定性的制約一樣,將歷史寓言化,既是人文知識份子在這個時代言說的特權,也是這個時代人文知識份子的社會責任。選擇的自由也好,認同感也罷,脫離生活實感和社會責任,必然難以產生可信且有深度的歷史言說。儘管《遇上1941的女孩》不是歷史劇,更不是歷史著作,但在道德激情與強勢價值主導下迎合當下的社會心態,缺乏富有歷史意識的精神反思,使得《遇上1941的女孩》只能走上浪漫化一途。

 

在今天這個眾語喧嘩、多元交疊的後現代,歷史不會只有一種聲音。然而,歷史也不是一個任人隨意打扮的小姑娘。歷史記憶、歷史反思,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方法和途徑,但都是尋求接近歷史真相的途徑,插上想像翅膀的藝術作品也不例外。將慘烈、沉重的歷史記憶,向自我拔高、自我陶醉的浪漫逃逸,無異於將社會共同體的自我更新與文化傳承,變成一種輕鬆的文化消費。有待商榷的還有,新版本引入一件重要道具——可以上網的智能手機。夢幻場景中人們對日軍轟炸、入侵港島、九龍的記憶,全依賴阿平手中的智能手機上網查找。於是,複雜的飽含血淚的歷史記憶,變成刻板的網路數字,而不是港人切身的體驗與經驗的傳承。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不是對《遇上1941的女孩》的全面評價。只點評編導者的歷史意識與敘事策略,不及其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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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歡,戲劇學家。1965年加入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歷任文學部主任、院長及藝術總監等職。已在超過二百種國內外報刊上,發表過超過三百多萬字有關戲劇、舞蹈、電影、電視、美術、行為藝術的作品評論、文藝隨筆、文化論述及美學理論等文章。著有《舞台的傾斜》、《詰問與嬉戲》、《戲劇表現論》、《戲劇香港 香港戲劇》、《消費時代的戲劇》及《分崩離析的戲劇年代》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