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超越平台資本主義:表演藝術生態系與區塊鏈的結合
文︰張又升 | 上載日期︰2023年12月2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題︰表演藝術生態、平台資本主義
藝術類別︰其他 »

2023年12月

 

(一)售票平台與社群平台:表演藝術生態系的兩大支柱

 

無論一齣作品再怎麼關注社會正義、弱勢團體和公共性,只要它發生在一個空間有限的場館,並且在一定時間內售票演出,就是一項「稀缺性資源」,不是讓人免費呼吸的空氣或自由徜徉的自然山林。這意味著要接近它、欣賞它,只能跟其他社會成員爭搶資格。這是今天所有劇團和表演者跟售票平台發生關係的基礎,因為後者恰恰為這個稀缺性資源的取得資格——門票——提供了硬體設施和運作機制。

 

伴隨著網路科技的發展,售票平台早已數位化;雖然實體票券為多數人所慣用,但數位票券的使用者也愈來愈多。不論數位還是實體,售票平台皆成為表演內容提供者和支持者之間的中介。不使用、穿越這個中介,無法欣賞演出。

 

另一方面,在欣賞演出的事前與事後,粉絲可能希望知道製作團隊的計劃,又或者對喜歡的演員或作品發表心聲,給予鼓勵。他們如何表達這份感情?時至今日,寫信致意已經太古典(最少也要用電子郵件,實體的魚雁往返很難想像);觀演完畢備受激勵的觀眾,或許會在現場花點時間填寫問卷(更多情況是在製作團隊百般勸導乃至利誘下,才願意做這個動作)。最常見的情況是在社群媒體上前往團隊的群組或專頁留言,如Facebook或Instagram。

 

這樣的平台同樣是一種中介,團隊藉此在第一時間知道觀眾的心得。除此之外,幾乎無法想像團隊要去哪裡認識這些演出當下聚集起來、演後馬上四散各地的人們。即便無需負責的匿名討論頁面——有時方便觀眾說真話,有時也讓有心人士惡意中傷——也只能發生在這裡。

 

售票平台,是客觀追溯票券這種稀缺性資源買賣行為的場域;社群平台,則是認識觀眾主觀意見表達、彼此交流互動的場域。這兩種平台現已成為表演藝術生態系的支柱,創造了一個貌似公共交流的空間。然而,不是多數人參與其中就能稱作「公共」,重點仍是平台本身是否「屬於」多數人。顯然不是。這些平台都是私人企業,無論製作團隊還是觀眾,在使用的當下都成了私企營利的數據。在免費轉錄文章與票券買賣之前,我們首先貢獻出個人資料和金融交易憑證。

 

平台是否給予我們充分的回饋?售票平台方面,當然有技術和義務為製作團隊提供單場售票數字,但若要索取觀眾進一步的個資以利分析相關趨勢,卻未必能輕易釋出,畢竟事涉法規和使用者意願。此外,個別觀眾的品味或足跡——欣賞特定作品的人,過去也欣賞過哪些作品——也不容易回顧。社群平台方面,同樣有技術和義務為觀演雙方創造訊息和心得的交流機會,但演算法主導了我們看到甚麼與看不到甚麼,這後面同樣涉及投放多少資源來爭取曝光的問題。所謂的平台,看似大家都能在上面悠遊,有一幅開放的光景,實則掩蓋的事物恐怕比揭開的更多。

 

我們正處在平台資本主義中,而它已經牢牢卡在表演藝術生態系的底層。

(二)分散式網路:多元節點下的資產和身份

 

在區塊鏈——分散式網路的一種——的世界中,特別講求內容生產者/提供者和消費者/支持者的直接互動,即使同樣的內容幾經轉手,溯源也相對容易,因為對內容的持有被以獨特的方式記錄下來,持有者是誰、哪些人持有過,一切明白。重點是內容的收受雙方能夠快速建立連結。讓我們看看這如何可能。

 

區塊鏈是跨越國界由全世界大量節點經特定共識所形成的網路。只要這些節點後面的行動者同意,就能發行專屬自身網路的代幣,供網路中的使用者交易,無須一個像央行一樣的機構決定。由於是多方共識和協作的結果,單一(乃至全網半數以內)的節點故障或被駭,整個系統也不會停擺。這是區塊鏈(特別是由健全的開發者社群所長成的公鏈)最大的特色:跨越國界,不屬於單一國家;分散權力,不集中於單一機構。

 

其次,在這個分散式網路中,包括買賣和轉讓在內的所有交易都經過節點的運算,過程被全網記錄於公開的帳本,金流方便查找。或許有人認為資產公開是相當可怕的,但區塊鏈的邏輯跟現行常態正好相反:資產公開,持有者的身份被加密。沒錯,鏈上金流透明,但它們的持有者卻被編為一連串難以逆向追溯起源的代碼或字串;我們無法知道真實身份,除非當事人自願揭露。

 

大家之所以覺得資產公開(包括其流通過程)是侵犯隱私,是因為持有者身份未被掩蓋。但試想,若眼前有一個緊緊鎖住的透明行李箱,我們看到裡面有一百萬新台幣及其流通過程的紀錄,卻偏偏找不到這些錢是誰的、查不到匯款者是誰——確切地說,它們都歸屬於或經手過「某些人」,只是他們在眼前只是一些難以破譯的編碼——這樣子的一百萬可有任何侵犯隱私的實質意義?

 

第三,在以區塊鏈為基礎的網站上,如果要消費,從來就不是輸入帳號和密碼登入某個網站,然後動用事前掛上的信用卡或儲存的點數,而是輸入帳號和密碼開啟自己的錢包——該錢包有著一連串更隱密的私鑰——再以此跟該網站扣連,從中掏錢來消費。簡言之,我們的資產只存在自己手邊的(去中心)錢包,不歸屬於特定網站和公司的單一伺服器。

 

綜合這幾點,我們可以說:第一,區塊鏈有很強的溯源功能,金流或資產(在鏈上就是所謂的代幣)的轉手及交易一個個、一步步都被記錄下來;第二,資產真實地歸某人所有,只不過這個「某人」的身份被處理過,我們無法知道他具體是誰,除非他主動公開;第三,這樣的系統具有高度韌性,不輕易癱瘓,因為大多數的決定和行動不來自單一節點,而是多元節點。

(三)繞過中介:觀演關係的重構

 

區塊鏈可以如何幫助當前的表演藝術生態系?一個最快但也相對零碎的方式,就是由個別製作團隊或劇團直接在現行的區塊鏈平台上發佈(非同質化)代幣,讓出席演出的觀眾領取;另一個較慢卻更整全的方式,則是重新架設一個適合藝文團隊、表演者、藝術家和創作者的區塊鏈網站,讓內容生產者在其上發佈(非同質化)代幣,同樣讓觀眾領取,卻更利於彙整各方面資料。

 

不論哪一種,都有一個特色:只要觀眾領取了,他在鏈上就以被加密過的身份——簡單地說,就是他持有和操作的錢包——存在,而代幣發佈者即劇團,隨時可以去看看這些觀眾/錢包過往領取過甚麼代幣。當類似行為累積到一定數量,劇團就可能在不倚賴中介平台,同時也不侵犯隱私和個資的前提下,知道這位或那位觀眾的品味與足跡(再次強調,不是哪一個有名有姓的觀眾,而是他們「加密過的網路身份」,除非觀眾自願公佈名姓),只要瀏覽錢包,分析他之前出席過哪一場演出、領取過哪一個劇團或作品的代幣,即可判斷。

 

由於掌握了觀眾的錢包,對同一作品二刷或三刷以上的觀眾,或欣賞了同一團隊一半以上作品的鐵粉,很容易就被製作團隊指出。這時,製作團隊可以主動投放其他代幣給這些死忠粉絲,甚至設置特許名單,給他們額外的獎勵。反過來說,我們也可以輕易知道大眾欣賞表演藝術的頻率,好比有些人一個月看五齣作品,有些人一年只參與一場。後者固然是路人而非表演藝術的常客,但這是否也代表作品令人欣慰地跨出了同溫層?

 

觀眾怎麼領取代幣?區塊鏈給多數人的形象或許只發生在線上或虛擬世界,但在世界各地各個團隊的努力下,在現實中掃描QR Code或以NFC進行感應、把錢包開設和代幣領取的步驟合而為一的技術已經日漸成熟。

 

注意,因為鏈上帳本是對所有人開放的,所以不是只有製作團隊能瀏覽觀眾的品味和足跡,個別觀眾之間也可以彼此了解。前者是當前售票平台無法承諾的,後者則是當前社群平台不能做到的——光看現行的社群平台,我們怎麼知道默不作聲的人不是某團某作的大粉絲?又怎麼知道某個惡意批評某團某作的帳號根本沒有出席現場,欣賞作品?只要我們可以讓觀眾出席現場一事留下紀錄,許多事實便昭然若揭。重點永遠是如何繞過中介,取消它對我們——觀眾和團隊,觀眾和觀眾——的代言。區塊鏈這個溯源性強的系統,把重點放在行動者的行為上,而非他們的真實身份,如領取代幣以證明自己出席過特定場合、做過某些事。因此我們方便回溯觀眾的行為,觀察他們對特定作品、團隊乃至場館的忠誠度。那些匯集了大量代幣、明確寫下其持有者的鏈上帳本,就像一個表演藝術出席率的排行榜,大家都能了解,甚至據此展開良性競爭。

 

以這個技術為基礎,觀演關係還有進一步的發展。第一,放權於觀眾:在上述前提下,代幣持有者往往就是演出的出席者,他們當然有一定的權利和權力決定事務;舉例來說,用代幣投票,選出自己喜歡的年度或季度作品,甚至呼朋引伴,舉辦一個屬於觀眾票選的獎項。第二,讓利於團隊:只要特定機構願意支持,無論政府部門還是私人基金會,便能以承購觀眾領取的代幣來支持製作團隊;個別觀眾也可以收購對方的代幣,以小蝦米之力支持所愛。這麼做的好處,是把事前申請補助的邏輯——說到底,這全憑一紙尚無實績、空有說詞的話語(如果不是話術)——顛倒為事後對活動成果的表揚。由於鏈上代幣的發佈往往鑲嵌於智能合約,而後者可以規定代幣轉賣後原始發佈者的抽成比例,因此一旦代幣被承購,團隊就可以馬上獲利,成為現行獎  補助外的「回溯性募資」。

(四)用新技術開啟生態系想像


前文回顧了當前表演藝術生態系的兩大支柱,即售票平台和社群平台,指出其中的問題。接著,介紹區塊鏈繞過中介、將內容提供者和支持者串接起來的特色;在此,資產的持有者身份和流通狀態不同於平台資本主義現狀。最後,我們試著設想,把這個分散式網路用於當前表演藝術生態可能帶來的改變。

 

要推廣並應用這個新的技術系統,肯定會遇到各種問題。舉例來說,怎麼讓觀眾願意獲得代幣、提升他們這麼做的動機,仍是一個問題。如何把上述機制跟法幣而非加密貨幣對接,同時保有去中心的特質,更是一大考驗,畢竟加密貨幣的價格太過波動;但如果為了加快普羅大眾開設錢包、領取代幣的速度,而把錢包這個象徵鏈上身份的載體綁定大型私企設置的電子郵件信箱,乃至國家權威下的國民身份證,分散式的精神又何在?是否有甚麼技術能避免這些問題?最後,如果一切都是領取了代幣的觀眾說了算,是否在美學價值的天秤上太過傾向市場和民粹,忽略了專業和對小眾文化的尊重?這些問題已經超出所謂的「溝通成本」——花多少時間告訴潛在使用者區塊鏈的知識——進入整個「心智設定」(mindset)的差異問題,因為很明顯,這些變革涉及全面性的結構問題,不只單點的改造。

 

雖然如此,無論是區塊鏈票務系統,還是各種「現場投放」(live drop)或「現場鑄造」(live mint)的技術,都已在世界各地推出,零星地與不同產業對接。儘管此刻市場的熱錢和媒體呈現的輿論都把焦點放在人工智慧,還是有許多團隊為了新技術及其背後的哲學而努力。把眼光從單一作品或風格的評論移向生態系,有助於大家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筆者在此鼓吹區塊鏈技術,卻絕對沒有甚麼「捨我其誰」,重點是面對霸道的平台資本主義,如何以唯物的、技術的、公共的方式與之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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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密藝術團體Volume DAO共同創辦人,關注分散式網路和藝術的整合,針對相關議題書寫、演說、錄音、籌辦活動、推行專案,參與策劃《機器會夢見NFT嗎?》(2022)和《台北生成現場》(2023)等展覽。2019年起,書寫藝術評論,擔任過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專案評論人(2019-2022)、2023年Pulima藝術獎提名觀察人,現為台新藝術獎提名觀察人、典藏ARTouch專欄作者。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政治哲學與歷史理論。2012年,與黃大旺組成的聲音採集團體「民國百年」,獲頒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