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力掘深度,「缺」與「失」的豐富——馬來西亞劇場新生代的努力
文︰孫春美 | 上載日期︰2017年11月2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講完一叮」美術老師陳果
日期︰30/10/1987
城市︰馬來西亞 »
藝術類別︰戲劇 »

2017年11月

前言

今年炎炎八月,第二次到澳門執行「社區藝術資助計劃」中期評估的工作,順道計劃到香港藝遊一趟。有幸受同樣擔任評審的香港朋友「收留」,並且臨時安排了一場演講,分享大馬中文劇場的發展,因此發現原來同樣以中文創作,鄰近國家包括澳門、香港、新加坡等,都對馬來西亞中文劇場感到陌生。這讓我深感汗顏,自覺必須更努力搭建平臺,讓大家更認識我們。因為這場分享,認識了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的總經理陳國慧,受邀成為「藝評筆陣」十一月的主筆。仔細思量,希望可以先向大家介紹目前大馬中文劇場新生代堅持的勇氣與耕耘的踏實。

 

「缺」與「失」的年輕靈魂

馬來西亞中文戲劇的發展,不單只是沒有政府資源的扶持,甚至是華文社會也長期忽略藝術的發展,這樣充斥著「缺」與「失」的環境和土壤,自然促使劇場人首先得學會自力更生,自創機會!

 

2015年,兩個劇場年輕的靈魂,為了不想給自己設限,為了能夠把劇場當志業來經營,他們毅然走出一種合作的模式,希望可以長期營運;不但自我期許,也給同年代或更年輕的劇場人起著良好的示範。這兩個年輕靈魂是蔡德耀和梁家恩。

 

蔡德耀是新紀元大學學院戲劇與影像系第一屆的畢業生,在校期間已經展現他創作的氣魄,無論是編、導和演,他都具備相當厚實的基礎。專科班畢業後,到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戲劇系深造兩年,完成學士學位。留學期間,與大馬留台劇場友人一起成立「空坊」(Kosong Space),希望結合彼此的力量,在學習之餘,同時創造可繼續創作的機會。

 

梁家恩也是新紀元大學學院戲劇與影像系的畢業生,比蔡德耀遲了好幾屆,學生時代已展露其思辨的進取與能力。如果說蔡德耀的才華是奔放向陽的,那麼梁家恩的魅力便是內斂沉潛的。專科班畢業後,與好友沈穎傑成立「遊吟者劇團」,低調地以劇場作為自己思與辨的生活方式。

 

單從劇團取名,就不難窺見他們各別對劇場的追求和自我期許。蔡德耀相信「空」的力量,不一定是受彼得.布魯克「空的空間」的影響,蔡導自有他對「空」的不同意象的好奇、追求和探索。梁家恩的「遊吟者」是他對表演世界自在和吟遊之隨性姿態的一種想像,以及在日常中創造詩意的劇場浪漫。

 

2017演出交流創作工作坊大合照

 

2011年,兩人從校園走入社會,不約而同地想彌補劇場界的缺與失——缺乏長期訓練的演員、缺乏意圖性規劃的導演創作、缺乏跨界深度的交流等,他們在2015年發起「缺/失對話:劇場新生代的交流計劃」。該計劃分成兩個部分,一是表演者交流工作坊,二是劇場演出計劃。他們以一種長征的決心,在這貧瘠的藝術硬土上,努力不懈地耕耘。他們希望可以有計劃地進行長期的訓練;同時為了堅持創作、創造持續創作的機會,希望從創作中實踐理念和積澱經驗,他們走出自己的一個可持續發展的交流與合作的模式,走到2017年已經是第三次的對話交流了。

 

「缺」與「失」的身聲探索

他們不只是想創作,最重要的是合作。在創作之前,他們找來志趣相投、視野相近、能力相異的劇場夥伴,遠離塵囂,自資在山上共同生活一段日子,過著規律簡單的生活,享用民宿主人親自耕作的食物,然後,以彼此的專業——戲劇、舞蹈、敲擊等,進行一系列的工作坊,內容包涵身體和聲音的訓練,有開發性的,也著重師法自然,希望從穩紮的基本功開始,進行身體和聲音的開發和建立。並且提出各種議題,讓大夥進行思辨和討論,腦力開發。

 

「缺」與「失」小人物的思辨

2015年第一次「缺/失」對話劇場演出,他們選擇了布萊希特,「讓敘事的趣味與深刻的辯證並存」,可惜我錯過該演出,但從概念就可想像其劇場玩味,以及他們給自己設下的挑戰。

 

2016年的演出,兩位年輕導演選擇改編小說,嘗試透過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竹林中》和都築道夫的微型小說《刻在樹上的記號》剖析人性如何變形扭曲於資本主義、階級與倫理中。

 

蔡德耀自改編、自導、自演,精湛和精準讓觀眾刮目相看。《-中》以魔術師開場串場,一切皆虛幻。

 

蔡德耀的《-中》以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作為創作藍本,植入馬來西亞現實題材與素材,除了真砂,其餘角色都將之馬來西亞化,語言也本土化,甚至讓員警說馬來語,取代芥川龍之介充滿禪味兒的語言,這對本地觀眾來說,極為容易引起共鳴,饒有趣味。蔡德耀以單人劇手法呈現,一人飾演多角,每一個角色轉換時,刻意安排補妝人員進場替演員換裝,而且極力監控換場時間,講究速度,沒有冷場,像一宗兇殺案急需破案的迫切感!

 

蔡德耀本來找來年輕戲骨子鄧綉金演繹,後來卻因無法避免的事故,鄧綉金無法出演,導演臨時親自上陣,把劇中夫妻、婦女、警官、乩童等角色發揮得淋漓盡致。本來模仿對蔡德耀來說都不是難題,但這一次的演出,驚見蔡德耀更為精準的拿捏,展現表演的魅力,每一個角色的身體語言和語氣的玩味,皆能讓觀眾直呼過癮!觀眾一方面相當熟悉於芥川龍之介人性真假之間辯證的吊詭,對於如此的手法也許失去一些想像與期待,反而享受於演員精湛的表演和角色轉換的精準。導演本希望透過他的改編引起觀眾對真理的思辨,恐怕焦點不小心被移開了,觀眾享受於演員對每一個角色的創造,表演遠遠超越了內容的探索,雖然這不是導演的動機,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記號》

《記號》中升與傑的秘密勾當

《記號》探討人性的黑暗面

 

梁家恩導演的《記號》,改編的程度極大。原著中只有兩個角色——林田和吉岡,以及敘事中的「女兒」,在梁家恩的改編下,林田是「升」,吉岡變成「傑」,並且加入一個「女友」——曉婷,嘗試創造更大的戲劇衝突,把「升」面對的生活張力拉得更緊。除此,兩位元主角談話的內容大幅度增加,包括「傑」教導「升」學習英語。為什麼學習英語?這是社會的需求、社會的標準,能夠掌握英語大概就可以走在生存比較寬廣的道路,是小人物可以力爭上游的一丁點的自我追求。

 

表演上,梁導在一貫的創作脈絡和劇場趣味上繼續探索,比如兩個情侶在男友出獄後去探望女友,那道虛不虛、實不實的門,在戲裡不斷地變換其功能與「角色」,也許不是什麼新鮮手法,但卻也在該劇、在空間如此局限的劇場內,發揮了最大的效果。

 

除此,梁家恩在劇本改編上注入一些深度的思辨,比如「升」與「傑」在醫院的一段對話:

 

不一樣,阿傑。我們這種人一旦透露過去,就等於自動減價,就等於跟別人講「請你給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什麼叫「重新做人」?我們現在不是人麼?難道要有一份工作才叫人?你確定你有工作後他們會把你當做「人」看待?還是你只不過是帳目裡的成本,名單裡的編號?不要你的時候,筆一劃就沒有了?

 

這是生活底層的聲音,小人物的心聲,是梁家恩長期的關注。面對人性不自覺的黑暗和都市肆虐的發展,這是世界共同的困境和無奈,梁導在演出的末尾,突然拉開表演區內的窗簾,讓「升」走到真實的外在世界,如此的手法讓觀眾產生措手不及的驚訝。唯劇場外的建築結構,無法帶出「都市高度發展」的畫面,雖有驚訝但效果不強。

 

《Now or Never Talk》對話環節

薛碧霞阿姨談《簡單生活》

 

第三次的「缺/失」對話演出,剛剛於2017年十一月初落幕。以英語命名《Now or Never Talk》,仿TEDx的模式呈現,即有嘲諷和潮流的意味,讓觀眾繼續劇場玩味。該作品分成上下兩部,前半部是談說的雜誌節目,談說雜誌節目裡又切成兩個段落,一段是個別陳述,一段是對話。角色包括一個以收取迴圈(編按:回收)物資討生活的婦女薛碧霞(蕭孝傑反串飾演),丈夫早逝,她獨自養育七個孩子,都讓他們自由選擇教育的模式,捨棄制度和體系,談的是「簡單生活」;一個是在馬來西亞工作了三年的印尼女傭Alam談「不要高估你的善意」(黃永益反串飾演),她對於主人在得知友人傭人偷竊後,收取自己的護照感到不滿,並且對主人一開始強調的「我們是一家人」感到沮喪,尤其重視主人對她的信任,沒有了信任,她就覺得失去工作的意義;一個十足資本主義的產物——保險營業員Eric Ong(廖慧鳴飾演),他看起來充滿規劃和想法,但追根究底,只不過是一個資本主義一套模式甚至無意識行為。一個是堅決奉行愛的教育的彩虹老師(鄧綉金飾演),在面對多方壓力下仍然持守自己對教育的信念。每個演員都是科班出身的演員,毫不使勁地就把角色發揮極致,尤其每一個角色表達的內容充滿生活感,完全契合小人物的心理狀態和特質,讓觀眾樂在其中,享受表演產生的趣味。只是,段落分明四個獨白稍嫌單調,幸好因角色與性格的差異,形成節奏與層次上的變化。每一個角色對話的場導演偶爾讓演員跳脫角色,以個人真實身份跟劇中的人物進行對話。這一直都是兩導喜歡的一種虛實同步發生,不時把觀眾放在抽離的狀態裡,促使他們和演員同步思索。

 

 

保險營業員Eric Ong

 

下半段是「講完一叮」辯論環節,邀請現場觀眾參與。從思辨跨到思辯,讓出席的觀眾一起探討「配合別人重要」還是「做自己重要」。這一環節,四個角色,除了碧霞安娣是延續上一場的角色以外,其他三個角色都是全新的,包括一中學美術老師陳果、在半山芭賣五金的陳洪,以及在商場賣香水的慧琳。編導兩位導演刻意把角色定位在一般小市民,可見其意圖,他們認為每一個人都有探討的權利和意識,這社會不只是知識份子在討論和思辨,一般民眾也有他們的思考空間。

 

講完一叮」美術老師陳果賣香水的慧琳

 

首先,由主持人把辯論規則說明,讓觀眾自由選擇立場。思辯的場還真有賴觀眾的配合程度,在真實和配合表演之間如何判斷,還挺有些趣味。筆者出席的那一場,觀眾大概只有二十位,辯論雖不是非常活絡,但至少有不一樣的聲音。有些人也許抱著配合演出要求一起「玩」,但有些觀眾在表達時帶有情感起伏的,虛實不斷在換位,認真的恐怕就先輸掉了。

 

這一次的演出,由於沒有紙本場刊(筆者欣賞他們在自己的位置上關心環境的行動),沒有事前掃描QR Code的觀眾如我者,對他們創作的方向沒有事前瞭解;走出劇場後,也許會大呼:「異鄉人在哪裡?甲蟲在哪裡?哪裡是卡夫卡和卡繆?」兩個導演其實並不在意如何重現卡夫卡和卡繆的經典,他們只想藉助經典的發啟,致力的是創造一起思辨的場域,像蘇珊.桑塔格一樣,喜歡思考,喜歡對話,讓對話本身成為有趣又豐富的思考。

 

結語

馬來西亞劇場界近期開始有了一些對話的平臺,而這些年輕的靈魂,早在三年前一邊積累創作的經驗,一邊自行創造對話的空間。在馬來西亞,從專業戲劇系畢業的學生,能夠成立自己劇團的,真的不多,而且要能夠有概念、有策略、有想法的持續經營,更是非常難得。在創作上,他們以一種積極、自在的態度,在喧囂的都會裡,尋找詩意時光,如此艱難的堅持,他們透過對話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想像的真實。正如他們的自我期許,堅信「持續的耕耘才能積累厚實的力量」。他們思,他們行;他們在生活中思考,在創作中對話,為本地劇場藝術注入思辨底蘊,力掘深度。他們的敏銳與獨到是值得我們期待的!

 

 

參考:

https://www.facebook.com/Kosongspace/

http//online.flipbuilder.com/uzxo/adxs/mobile/index.html#p=1

http: //online.flipbuilder.com/uzxo/bhge/mobie/index.html

http: //online.flipbuilder.com/uzxo/yuya/mobile/index.html

 

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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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教育工作者、戲劇聯盟主席、雲手文創基金會顧問。1988年自臺灣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畢業,加入馬來西亞藝術學院戲劇系,引進臺灣小劇場創作概念,作品無數,被譽為馬來西亞戲劇之母。2002年獲馬大表演藝術計畫碩士。曾擔任新紀元學院戲劇與影像系主任,今為該系兼職講師;近年致力推動社區美學教育,策劃了多場社區藝術嘉年華。2016年受邀于紅姐姐工作室,編導兒少劇場,作品有《找到了》(2016)及《月亮有歌》(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