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真正為公,天下不再圍攻
文︰只零 | 上載日期︰2007年7月6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天下圍攻 »
主辦︰義戲兒女
演出單位︰朱栢謙好戲量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21 - 24/6/200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多年前看香港話劇團的《凡尼亞舅舅》,簡直想死,發誓以後不再看翻譯劇。然後再看《新傾城之戀》還是失望的居多,再到中英的《孤星淚》,及至北京人藝的《北京人》,和最近荃青及平凡劇舍的《雷雨》也未能叫我改觀。直至今天再看好戲量的《天下圍攻》,才終於看到舊戲新做的可觀性。

 

事實上,那些舊戲新做的──不論是外國名著的翻譯,還是中國文化的經典──都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與時脫節。那些經典名著,出色的地方本來是能夠有力地、深刻地去寫出當時當勢的社會狀況、人心世故;都是經典在它的社會性、著名在它的時代性;但當當今各大劇團舊戲新做的時候,卻一味只顧竭力地營造出「那個時代」的氣氛、呈現著「那個社會」的問題,卻忘記了演出、演員和觀眾所身處的「這個年代」和「這個社會」,這是墨守成規的寫實主義戲劇的失敗處。正如布萊希特所說:「他們(演出與觀眾)相互之間幾乎毫無交往,像一群睡眠的人相聚在一起,而且是些心神不寧地作夢的人」、「我們(觀眾)被迫接受主要人物的感受、見解和衝動」。這使戲劇都變成了空中樓閣,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的精品藝術。

 

事實上,這些專業劇團在努力不懈地追求表演技巧上的完善、追求令觀眾「作夢」地將自己強烈的情感投入進去的同時,卻忘記了戲劇本身強烈而根本的社會性。當然,亦可能由於需要依靠政府資助、市場需求才能繼續生存,許多“專業”劇團都只能夠選取一些娛樂性較強的劇目以討好觀眾、又或一些歌頌人性和社會美好的劇目來取悅政府,使戲劇逐漸失去了其喚醒人靈魂的功能。

 

誠然,我們不能否認,相比起其他的藝術形式(如:文學、圖畫、音樂等),戲劇具有更顯著、更深刻、更根本的社會性──它並不會脫離群眾這個受體而獨立存在(劇本作為文學可以,但戲劇本身不可以),而且它與受體是共時地發生的,因此亦在本質上具有強烈的社會功能──更能激起受體的情感、共鳴和思考,以至行動。因其如此,當許多傳統劇團因為種種原因而忽略/放棄了戲劇的社會意義時,往往使傳統的寫實主義戲劇反而失去了它的「寫實」,更可惜的是,也同時失去了它的生命力、它應有的光采。

 

然而,今次的《天下圍攻》卻從多個方面著手,使易卜生的《人民公敵》,於多年之後仍不失其異彩,經過這些處理,使得這個經典的劇本能真正的跨越時間空間,繼續發揮其強而有力的社會功能。

 

一)內容方面

 

首先,在內容方面,原來易卜生的劇本其實已經是極為寫實、並極具社會性的,環觀現在香港劇壇,會選擇這類內容、這類劇本來演出的,其實是少之又少。該劇主線固然就是圍繞著醫生發現溫泉浴場的水含有毒微生物,其市長哥哥為了避過自己需要承認選址的錯誤、及政府需要承擔改建的責任,於是與弟弟展開一場政治角力,將他打成為「人民公敵」,以期將真相埋藏;事實上,經當年的沙士和禽流感兩役後,這個故事對香港觀眾而言,本已是個極為真實和具社會意義的題目;而劇本更由此單一的事件,推出更深層、更廣闊、更具社會性的議題:大多數人是錯誤的。這個議題可以推翻了長久以來人們對於「民主自由」的詮釋:小數服從多數。事實上,早就有人提出過「投票」其實是大多數人對小數人的暴力,而使小數人的應有權利和意願不被尊重,可是,或許這論調就好像浴場有毒一樣,會破壞到大多數人的利益,於是亦得不到大多數人的重視吧;而且,如劇中所

言,在習慣以外出現的新事物,通常不容易被人接受。

 

不過,在這原有的劇本上,好戲量這次的演出,還特意加進對於香港這個已發展的國際都會更具社會意義的議題:消費享樂主義──當然,也包括它所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關係的扭曲。劇中將這個議題投射於「打機」這個背景設定下表達出來。對於香港這個消費(浪費)城市、疏離城市而言,這個題目比起民主自由這些老生常談的題目,是種更深刻、更真實、亦更富時代需要的揭示。而最吊詭有趣的是,劇中一直在旁「打機試game」的演員,在後面兩場裡搖身一變成為「投票釘死」醫生的群眾大多數;這是否意味著,當我們這些「人」繼續沉醉在這消費文化、享樂生活之中,而將那些眾人之事(政治)和民主人權之事置諸於生活之外時,那麼我們則跟那群「愚昧的大多數」根本沒有兩樣。事實上,我自己覺得,這齣戲給我們最大的挑戰並非能否為真理而獨排眾議,(畢竟遇上像醫生的那種兩難的人是少的),然而,卻是我們是否還要選擇沉溺於消費和享樂之中,而甘於做一個冷感的、無知的大多數。

 

此外,編劇在原著之上,又加上了好些帶強烈香港色彩的對白,例如:馬力有關六四沒有屠城的「豬的言論」,及羅范椒芬的「公務員的明天」的論調等,其實都是具有本土特色的對白,具有引起「集體回憶」的功能,進一步加強觀眾的共鳴感,及強化該劇的本土社會性。

 

無可否認,23條是一次醒覺、七一是一次醒覺、梁家傑是另一次醒覺,但面對著消費意識每天浪接浪的宣傳、滲透攻勢,我們的社會需要不斷又不斷的醒覺。而今次《天下圍攻》的社會意義則正在於誘發起這種醒覺。

 

二)形式方面

 

a. 強烈的劇場性設計

 

面對一個如此寫實的劇本,導演卻並沒有以一般的寫實主義作為表現方式;相反,劇中運用了好些不同的表現方法來製造、加強該劇的劇場性,時刻在提醒觀眾,他們事實上是在看一台演出,使在傳統戲劇中與觀眾單向的交流(觀眾從台上得到「真實」的生活經驗,於是被感動、被訓示、被教化),變成了一些實驗戲劇裡很強調的互動交流,讓觀眾保持著主動的、可選擇的、可思考的接收方式。

 

例如,編劇一開始就放棄了將故事設置於一個清楚分明的時空,反而將它設定為一個電子遊戲《英雄》的情節,並發生於一個不明確的時空背景裡,這一來時刻在提醒著觀眾,眼前的人物不過是遊戲裡的公人主,而並非「真實」地存在,二來也清楚地暗示著,主人公浴場醫生是有選擇的,他的結局可以不是這樣。其次,該劇亦一如以往許多好戲量的作品,有一位類似「主持人」身份的角色,與觀眾作某程度上的直接交流;另外,開場前的序幕部份,亦有眾多位角色以類似「巡禮」的方式繞場一圍;以及在轉場(升級過關)時,一切都在暗燈──而不是全黑燈──的情況下進行,這除了強化支持了這是個「電子遊戲」的設定外,同時亦大大加強了該劇的劇場性,強調了演出的痕跡,以提醒觀眾從一個抽離的角度去思考、品味這個演出。

 

b. 假定性的技巧運用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好戲量終於回歸到了「空的空間」的舞台設計。從《駒歌》、《陰質教育》、到《忘了時間》、《歌神英雄傳》,這四齣由楊秉基編導的作品中,基本上都運用了空台的設計,除大為提高了演出的劇場性外,同時亦技巧地運用了劇場中的假定性,大膽地應用了那套演出-觀眾默契,效果不錯。可惜到了之後的《仙都唔仙》,嘗試用到了寫實的佈景及道具設計,對於一個資源有限的劇團來說,這其實是不智的,它越想去追求「寫實」和「真」,它有限的資源只會越使它陷於窘態之中,越使它顯出它的「假」;而且,對於一個追求劇場社會性、以及和觀眾達致互動溝通的劇團來說,這種對「寫實」的追求其實是不必要的。至於後來的《吉蒂的演戲家族》,雖然運用了少量的假定性(以框線來帶出某些象徵意義),然而仍是走不出求「寫實」的藩蘺。

 

到今次的《天下圍攻》,終於回到了本來的空台設計,以大大小小高低不同、塗上了黑白灰的台階,拼砌出不同的場景:包括醫生的家、報館、醫生家的講台等,都因著那種演出-觀眾間的默契,而由那些台階象徵性地表現出來了。然而,事實上,對於這齣有強烈社會功能的戲來說,每一場所發生的地點根本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卻是呈現出那種強烈的、不停交替、互相角力的權力關係,在演員間步步進迫、層層提升、級級轉高的台位與佈景的相互配合下,那種有趣而富張力的權力流轉關係,則充份地表露無遺;再加上那張黑椅子作為權力王者的象徵意義(事實上還有市長的手杖和紳士帽子也具有同樣的象徵意義),簡單的佈景與道具的設計,便已經做到了布萊希特所說的「陌生化效果」了,同時它們亦很充份地完成了自己在整體「佈局」中的任務和功能。

 

事實上,亦因為該戲用上了很大程度的假定性,戲名才得以成立。《天下圍攻》,這個中文戲名起得好,「天下」在中國傳統文化底下,包含了「一切、所有」;同時,它比「人民」更具政治味道,可以說「人民」是西方的詞彙,而「天下」卻是東方的、中國的。這個戲名更給人千軍萬馬、氣勢磅礡的感覺,同時亦使醫生的處境顯得更為孤立無援、一夫當關。而就因為運用了劇場假定性,「天下」才得以容納於舞台之上,否則,在傳統寫實主義的要求下,即使數十名演員都站到台上去當群眾,亦未必能夠真正營造得了那種氣氛、那股壓力,那種「天下圍攻」。

 

總括而言,該劇運用了許多的技巧和設計,以強化戲中的劇場性和假定性,從而製造出一種疏離的效果,使觀眾在投入演出的同時,亦不忘自己乃正在觀賞著演出,藉此給觀眾留下作批判思考的空間,繼而強化當中的社會功能。

 

三)參與方面

 

一如以往,除部份主要演員外,今次演出中的所有群眾(chorus)均來自未受專業訓練的青年人。相信這是與民眾劇場的信念一脈相承的。民眾劇場相信劇場政治性的必要,「因為人類的一切活動都和政治相關,劇場只是活動中的一項。」(《被壓迫者劇場》);它強調以劇場行動作為改造社會的功能,目標使社會意識覺醒在民眾主動參與下,得以透過劇場而落實發展。因此,它十分強調劇場的組織性功能,和重視民眾的直接參與。

 

在香港的精英劇場文化主導下,戲劇藝術基本上被一班接受過「專業訓練」的「精英」所壟斷,而成為了他們的專利;而事實上,這正是根深蒂固的精英政治的一個反照,戲劇上的壟斷跟政治參與上的壟斷根本是同出一轍,目的都只為將人民大眾塑造成門外漢、無知者,並使他們對「專業」產生崇敬之心,以至於自降為卑,從而鞏固故有在上者的地位和權力。而好戲量自《駒歌》、《陰質教育》、到《歌神英雄傳》,到現在的《天下圍攻》都大量引入「非專業」青年人的參與,正正就是要打破這種壟斷,讓劇場歸於民眾,為劇場的民主化、非專業化踏出了重要的一步。

 

同時,那種民主意識的滲透,亦不只限於劇場之中,而能透過劇場的參與而誘發起青年們的社會意識醒覺。香港的情況不同於其他民眾劇場流行的第三世界地區,我們要進行社區意識覺醒的對象,並不是鄉間的農民,而是那班被評為「鴕鳥」、沉迷虛擬世界、脫離現實的青年人。透過劇場表演的參與,使他們重新去了解、接觸、投入自己所身處的這個社會。就好像青年們參與是次《天下圍攻》的場館及街頭演出,事實上都必然會增加了他們對政治參與、民主自由的追求、及社區參與的認識及思考。而這其實就是對於劇場最重要的一項社會性功能的全力實踐。

 

而事實上,當你看到過這班青年們在街頭上的演出後,你會明白,即使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演員,亦未必能夠像他們一樣耐勞、懂得即興應變、掌握與觀眾的互動等等,因此,在另一方面說,他們也一樣是專業的。又或者,就以上所論的角度來說,好戲量的「非專業」是必須的。

 

總括以上,是次《天下圍攻》是好戲量累積過去經驗,成功地將傳統劇場寫實主義、實驗劇場、以及民眾劇場有機地結合的重要實踐。好戲量已經成功地發展出一套它自己的劇場,並且越趨成熟,當然,也令人期待它在這條「社會劇場」的路子上更見突破。

 

四)尾聲

 

最後要說的是,事實上,好戲量本來就是《天下圍攻》最現實的寫照。因此,與其談浴場醫生的堅定不移,不如談好戲量本身的堅定不移;與其論《天下圍攻》的社會性,不如論好戲量本身的社會意義──

 

從零三年《陰質教育》首演即被天下圍攻:老師、校長、傳媒、「專業」的同行…… 到今天,老師帶領同學集體欣賞、六度公演,越萬觀賞人次、出版了配合演出的《陰質教育》叢書、被選為「國際戲劇/劇場與教育聯盟」第六屆會議壓軸表演節目……

 

從零三年好戲量為回應政府推出的西九計劃,而展開了「西九龍文娛藝術街」街頭演出計劃,街show隨即受到天下圍攻:警察的干預、途人的指罵、商戶的留難、報章的抹黑、同行的冷嘲......到今天,部份警察成為了他們的觀眾,以至朋友、途人從街頭看到進場館、各機構邀請合作製作街頭演出、電台電視台的善意介紹……

 

這只是繁星裡的小小兩點,天下圍攻的例子,太多。

 

或者經過時間的洗禮,終於會看到天下為公;然而,一個不能遺忘的事實是:好戲量的存在,本來就是要成為大多數中的先見者,給群眾帶來超越於故有習慣的另一種真象。

 

所以,天下圍攻,或者是無可避免的。

 

或許,在這個歪曲誖謬的世界裡,虛偽的歷史未必會如醫生自己所言,將他宣判為無罪;但作為一個人,他對自己卻經已有一個最好的交待、是真正的頂天立地了。

 

或許,在這個資訊娛樂瘋狂爆炸、即食消費文化橫行、人們對於身邊的一切都善忘得可以的時代裡,這個自以為是的社會,未必容許好戲量留下絲毫存在過的痕跡、或任何微不足道的影響和改變;但每一位曾經在當中參與過的、堅持過的,卻又經已能問心無愧地說道:「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對於自己,他便已經是個頭頂天、腳立地的真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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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