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作品,先談人,好嗎?
文︰俞若玫 | 上載日期︰2013年3月20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節目︰澳門藝穗節 »
主辦︰澳門藝穗節
城市︰澳門 »
藝術節︰澳門藝穗節 »
藝術類別︰戲劇 »

容我把鏡頭稍稍拉開,先不談「澳門城市藝穗節」2012個別作品水準,不論作品有沒有跟演出地方/環境發生有意思的關係,不說場刊設計是否方便美觀,只想聚焦在藝穗節真正主角:創作人。無心冒犯,創作人的主體意識才是藝穗節關鍵,作品水準反而次之。自1947年,首屆愛丁堡藝穗節以來,藝穗節迷人的地方就是藝術家如何脫離主流框架,怎樣不受固在既定制式,散發獨立表達的自主文化芳香;沒有一種強大的創作主體意識,沒有跟主流價值對著幹的決心,沒有打開常規美學的企圖,沒有近乎偏執的創新要求,創作人為何要參與藝穗節?只想多一個演出機會?實驗性在哪?跟一般節日或一個劇季一個展覽有何分別?今年參與藝穗節的澳門創作人,意識似乎稍弱了。


坦言,我只是個連續三個周末、日來看幾場演出的香港藝評人,容易跌入以偏蓋全的謬誤,對澳門文化生態也談不上認識,社會脈絡也限於紙上知識,但每看一個作品,都不禁問:澳門的創作人正在關心什麼?作者有沒有「藝穗」獨立文化的自覺?有沒有打破主流價值觀的意圖?這是我評價是次節目的一些重要指標。


從澳門藝穗節到城市藝穗節,畢竟已走了十三年。官辦民營,身世設定,可堪細味,而發展出在地創作(site specific)的獨特性格,善用官方資源,既解決場地的實際問題,鬆解觀眾人數、市場營運壓力,也同時開展公共空間跟藝術的關係,面向更廣,非常聰明。


但,翻開過往資料,不難發現這位少年,差不多每年都翻身提出相類的討論點:澳門藝穗節的核心意義及自身的文化位置是什麼?盡顯自省力度,不過,到底誰在問,誰在乎呢?是評論人?創作人?文化推手?文化官員?聽到,聽到你馬上在耳邊說:他們不就是同一班人嗎?澳門文化圈子很小,創作者、觀眾、評論,甚至文化官員都是同一班人呀。我明白,這不只是澳門獨有的狀況,香港、台灣都有此現象,圈子小,角色重疊,為了滿足資助的要求,不停演出,而觀眾又沒有成正比地多起來。完全理解的,但每年都總有年輕創作人出現罷?到底創作社群在哪?為何只有評論的朋友在談在寫,很是在乎,創作人在哪?希望我的觀察是錯的。


自理的文化


曾參與了是次總結座談,題目很有意思,看出推手的用意及關懷:「節慶城市與文化自理」。在所謂文化轉向及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新經濟符號商品化及文化工具論仍是主導的今天,去談文化自理是多麼適切及重要。早沒有純文化這回事,它一直緊緊跟政治及經濟發展旋動及糾結。


「自理」跟「獨立」不同,更有政治意向,是對應「管治」而來,也就是self-governance相對government的一種政治取態;主體就是自己,而不是政府。藝穗精神也有著此番的骨氣,創作自主,不受制。因此,如真要談文化自理的話,也先要確認自理的文化是否成熟,創作人的創作意識、自主力度有多強。獨立也好、自理也好,不只是一種姿態,一短暫的良好感覺,而是有能力去對應不同建制下壓而來的標準及價值,因此需要有足夠的心力及新鮮的語言去面對四方八面的挑戰。不只是一晚的事。


所謂建制的框絆,有來自政府的文化政策,放在近二十年的社會脈絡裡,這包括城市作為品牌的建立、節慶的自負盈虧公司化經營手法、旅遊消費策略及政策、公共空間的規管、文化工具論、官僚行政主導、菜單性僵硬作法等等,創作人真要考慮跟官方文化機構是一種怎樣的合作關係?借力打力,百般順應,還是雙羸各取所需?有沒有挑戰文化工具論的可能?及空間?


此外,機制也指文化商品化後的市埸機制,如另一場的講座,台灣超親密小劇節策展人石佩玉就分享了她早前的一番掙扎:好不好要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資助?接受以後,整個劇團的市場推廣網路擴大很多,可以借助銀行的電子櫃員機而宣傳,但大了,就不同了,準觀眾群擴大,演出規模、主題、場地、場數多少等等都有直接影響。最後,他們還是接受了贊助。當然,這需有具體的文化生態狀態才可以仔細討論,但創作不只是感覺的流瀉,要演出/展覽時,心中就要有觀眾。獨立也要有經濟能力才可以持續發展,而澳門藝穗創作人少了市場推廣、營運壓力,卻有沒有開拓觀眾的企圖?跟一般大眾的關係如何?作品的公共性在哪?稍後談及公民文化權時,再多討論。


除了正規建制外,自主創作,也得面對媒體及其他公共機構,如今年的『送海——海洋文化交流計劃』會走到小學舉行講座,創作人如何跟老師對話,想帶出怎樣的效果,也是有趣。而「出走海岸線」社區藝術旅行團,是跟「我城」社區規劃合作社及台灣黑潮海洋文化基金會合作的優良成果,盡見幾方面善用原有資源、知識、強項來開展大眾參與可能,很是欣賞。


媒體方面,由於營運壓力較輕,猜想澳門藝穗朋友考慮得可能較少,但如何跟媒體的說「故事」,直接影響跟大眾的遠近距離及對整個節慶的定性。以短期逗留在澳門來看,媒體對藝穗節的報導不多,這是媒體生態的事,還是文化生態的事?


作品的公共性


所以,以創作人為主體的藝穗節好應體現出一種破舊立新、反客為主的精神。而自己以為擴大公民文化權,對應文化商品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向。是次藝穗節目,相信以「藝穗大巡遊」,及「出走海岸線」兩個公共性最強,有拉動民眾參加的面向。沒有參加巡遊,無從評價,但記得上海來的劇評人瘋子對巡遊的一句猛烈評價「只是要快樂私有化嗎?」意指,整個巡遊跟大眾關係在哪,除了玩樂幾個小時,有沒有反省文化位置的力度?也是的,如何讓大眾感到文化是跟他們日常生活有關呢?


而整個藝穗節,最欣賞的就是「出走海岸線」,把人帶到空間裡,製造在場的身體經驗,讓參與者對澳門的海岸、小巷、舊區的發展有更立體的認知,也扣連當下澳門即將開展的填海計劃。在導遊的解說及巧心設計的遊戲下,參加者同時站在過去現在未來共合的海岸線上。不過,大概這是第一次舉辦,力度稍弱,藝術性及行動力都可以再增強,沿途的行為藝術都溫柔有餘,驚喜不足,展覽部份《海人誌:庶民美學與影像召喚》及《送海三步曲之一:詩、海、人》很有趣,但未能把坐在公園、走在小巷的民眾捲進來,這明明就是說著他們的歷史,很是可惜。而解說方面,資料可以深入,更重要是,如果參加的朋友,想持續關心海岸線發展的話,可以如何參與?有沒有後續活動?如果以導賞方式成為公眾教育、社會行動的蘊釀,連結的功夫不妨再多做、仔細地做。


對主流價值的態度


此外,我失望的是,看不見多少創作有挑戰主流價值的企圖,如以太舞踏劇場作品《遊園》,用上反戰、反美學,以醜為美的舞踏,徒有形式,卻久了對身體性的深掘,動作本身的意義,特別是男舞者嘉源的裸身意義何在?令人錯愕的,就是一男一女關係裡,對女性的逞強,而女性的回應,竟就是找一個更高大的男子跟你的裸身比併,甚至來一招猴子摘桃,對不起,這是什麼年代,還在說一個男歡女愛,原始如此、毫無層次的身體性戰?身體只是格鬥的工具?高大就是強者?又為何要掩蓋性器官?這實在大大有違舞踏的原意罷,而且,再度強化了對身體最主流的典型看法,對愛情最簡便的敍述。


敏感權力來源


另外,欣賞「話劇細家」在公共圖書館演出的《睇住黑衣人遇上小紅帽》,可愛純厚的中學同學在圖書館裡反省教育的意義,也各自表達了對香港反國教的看法。同學的意見儘管幼嫩,技巧粗糙,但意態情真,可是,進入公開討論環節,導演的現身,整個氛圍劇變,老師就是導演,滔滔解說創作內容之餘,更在觀眾面前嘲諷同學沒有自己的想法,只見台上一排同學愈縮愈小,咀巴愈收愈緊,最後只有老師的聲音在空氣震盪。剛才的劇才說要反省學校教育,分層專業,脫離生活,眼前卻活演一場威權主導的好戲。老師在公開場所嘻笑學生,是一回什麼事?再來是,導演老師的母親也參與討論,由上而下的家長語言及態度更讓同學默然。唉。我真是睇住上大人遇上小學生。這個故事,原來教訓我們不要讓自己成為被自己批判的人。


反抗意識初起動


此外,也欣賞葛多藝術會的天台演出《霸頭位有得睇之佔領靚位》,喜見年輕人有火,這根本就是青春的專利,是應該的。對空間權力的鬥爭,同伴的畫地為牢,掌權人面對各式的暗戰,本地年青人的共同敵人:身後的賭場,都有所著墨,初現批判意識;只是說故事的技巧稍弱,劇場語言未成熟,事情的推展及大道理跟電視劇一樣,都是一一直說。技巧其實可以再多磨練,但對反抗的意識,真的需要更多的思考,希望不要只借力社會脈絡/事件成為創作的內容,輕率地消費反叛的情緒,特別是結局,唯一有反抗意識的女孩,竟然就把自己的衣服脫掉,認受被排斥的角色,自行改變身份,默認權力?這實在太悲觀了罷,真的不能苛同。權力的架構還未清楚再現,實際的對立面在哪也未說清楚,唯一起動的人已經自行宣判了。


其實,此番觀察很粗疏,也很武斷,歡迎指正及責難。只覺得灰色的世界,銀碼主宰生活,威權愈見張狂,更需要有想像力的創作人,有更強大的意識,提供另類思考,打開跟大眾的溝動的可能,拉動作品的公共性。


(原載於2013年1月29日《訊報》戲游花間 something criticism/藝文爛鬼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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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創作人,從事小說、現代詩、散文、藝評寫作及概念視覺藝術創作,也經常策劃文化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