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劇場逐漸走向多元與互動的當下,中英劇團的《你個戲壞咗呀!》不僅是一齣技術精準的喜鬧劇,更是一場本地文化的對話。劇作改編自百老匯現存最長壽喜鬧劇劇作《The Play That Goes Wrong》,香港版透過語言、場景與符號的轉譯,將「錯誤」精巧地變成一種表演語言,也成為觀眾參與、社群互動與文化反思的媒介,讓笑聲成為向戲劇、對香港社會互動的語言。
從「戲中戲」到「場中場」:打破觀演權力結構的文化策略
《你個戲壞咗呀!》最具突破性的設計,莫過於其「戲中戲」與「場中場」的結構。觀眾由踏入劇場那刻起,便已被納入劇情:演員陳雅媛、文愷霖、黃楚軒、朱勇以「劇社後台成員」身份在劇院大堂尋狗、盧智燊飾演的劇社主席Chris則與觀眾寒暄握手,其後演員們甚至移師到觀眾席中尋狗與「找人」,過程中觀眾亦投入其中,給予不同虛構而有趣的「答案」,如筆者觀賞元朗劇院場時,有觀眾回應狗因不知道已轉到元朗演出而回到首輪演出的葵青劇院,而演員接收的反應和演員間的互動亦因而調整、沒有明確及固定的劇本,如聽到葵青劇院一答案後演員們便一同商討如何以最快速度由元朗跑到葵青,模糊了表演與現實的界線。
劇長有限,當主要時間為康利理工學院劇社的懸疑驚慄犯罪劇《夏福山莊園謀殺案》的表現時,《夏福山莊園謀殺案》開始前及中場休息時間就將劇社上下的「業餘性、未準備好」及「失誤原因」展露無遺,令劇中錯誤變得「合理」之餘,更展現了劇社成員的個人形象特點,以及在Chris對劇社成員的指令得知劇社內「以Chris為本」的「權力關係」。不只看劇社的戲,更在彩蛋時間看到了劇社成員身分的雙重演繹,是為「戲中戲」的豐富演繹。
這種設計不只是打破第四面牆,更是打破觀演關係的權力結構。傳統劇場中,演員掌握表演權,觀眾則被動接收,形成明確的「觀演分野」。但本劇透過互動設計,讓觀眾成為劇情的一部分,甚至推動劇情發展。例如在劇中,當觀眾模仿Chris的誇張笑聲時,他會以眼神怨懟回應、表達對被分權的不滿,甚至因應觀眾對道具的提示,演員亦會調整對白內容與語氣、即興對觀眾作回應;而Max(廖國堯 飾)則會因觀眾的歡呼而誇張地重複致謝動作,形成一種即時的互動迴路,甚至觀眾氣氛在拋接間、有被接收的機會而更趨熾熱,打破劇場的單向性。
這種互動不只是表演技術,而是一種文化策略,觀眾既是現實中的個體,也是劇中虛構社群的一部分。觀眾被邀請進入「後台」創作及演繹的權力空間,獲得自己在劇場中的位置,如同共演。散場時有觀眾表示是次不如以往「坐定定」的觀賞體驗,在困惑是否保持劇場禮儀之際,亦玩得十分盡興。在香港的語境下,這種打破界限的設計更具需要性。當公共空間日益受限,又或香港人大笑和容納失誤、不求得體的機會因生活壓力而壓縮時,劇場成為少數仍能容納多元聲音與互動的場域,《你個戲壞咗呀!》透過「錯誤」與「混亂」的表演,創造出一種暫時的自由空間,讓觀眾在笑聲中開懷地重新想像參與與表達的可能,卸下包袱而成為被接納的一分子。
錯誤的節奏與種種失控:秩序的反抗與表演的協商
喜鬧劇的魅力往往來自「錯誤」的堆疊,但《你個戲壞咗呀!》所呈現的錯誤並非即興或隨機,而是高度編排的節奏性表演。從道具掉落、台詞錯位、佈景故障,到演員的「爭奪」與受傷,這些看似混亂的場面,其實是精準控制的道具設計與時間節奏。
這種「錯中有序」的節奏反映出一種文化上的張力:在一個制度與秩序日益僵化的社會中,是否只有「失控」才能打開新的感知與參與空間?演員的身體不斷挑戰舞台的邊界、打破了「完美表演」,甚至挑戰物理空間的合理性,這種「身體的失控」形成一種「錯中有序」的內在邏輯,而觀眾投入於戲劇效果而捧腹,並期待「意料之外、情理之內」的劇情與場景、道具發展。這種表演繼而可視為一種儀式化的混亂、帶出對秩序的反抗:透過刻意的錯誤與失控,劇場創造出一種暫時的「反秩序」空間,讓觀眾在笑聲中體驗秩序崩解的快感。當社會秩序出現裂縫,表演便成為揭露與修補的場域,讓觀眾在笑聲中釋放生活與工作中僵化秩序或失序的焦慮。
此外,演員之間的配合與默契也構成一種集體協商的文化實踐。筆者有幸參與後台導賞,後台設計精細,眾多細節小至牆板後的電線膠布都顧及演員的安全、發揮的效果。每一次失誤的「成功」,都依賴整個團隊的精準配合與即時反應,這不只是技術,更是一種文化上的協商與信任;這種協作不只是舞台技術,更是一種社群倫理:在混亂中彼此支撐,在失控中共同創造。
戲謔的本地化與文化記憶:幽默中的集體認同
《你個戲壞咗呀!》的本地化改編不只是語言上的轉譯,更是文化符號的再語境化(recontextualization)。貫穿開場、中場及完場的九十年代香港經典勵志歌曲《紅日》,原本承載著「奮鬥」、「陽光」與「希望」的集體記憶,卻在此被用作炒熱氣氛的工具,甚至與劇中連環失誤的節奏互相呼應:無論如何失誤、失誤如何「顛沛流離」和「曲折離奇」,劇作仍帶著一腔熱誠、以「千山也定能踏過」的氣勢演下去。
中場休息時,劇社成員到觀眾席互動派糖之際,突如其來的《紅日》歌詞接龍炒熱氣氛,年輕觀眾即時接上歌詞。《紅日》作為香港流行文化的跨世代記憶載體,即使是年輕觀眾,也能在笑聲中與這首歌產生共鳴,這不僅反映音樂的熟悉感,更帶出一種文化認同。在劇場這個公共空間中,《紅日》成為一種「大家都識」的符號,讓觀眾在幽默中建立集體歸屬感。
此外,劇中亦有不少對香港劇場的本地化戲謔與回應,未因改編自百老匯而出現「水土不服」,反之為再創造,成為香港觀眾的共同笑料。如劇中康利理工學院劇社因「冇budget」改編中英劇團戲寶《穿Kenzo的女人》,將其變成《穿Bossini的女人》;用早前捲起香港音樂劇浪潮的《大狀王》改編為《大胃王》,除了反差地穿著西裝模仿粵曲拉腔,更在六秒的限制內連結觀眾對《大狀王》的感官記憶。這種戲謔不只是搞笑,而是一種自我戲謔與社群幽默,拉近與觀眾之間的文化親密性。觀眾不只是欣賞者,更是文化記憶的共同參與者。這種本地化的戲謔也顯示出香港劇場的創意韌性: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創作及表演者仍賣力表演。同時透過幽默與文化符號的再造,讓劇場除了為表演的場域,更是社群對話與文化再生的空間。
結語:笑聲之後,我們還剩下什麼?
身兼導演及主角的盧智燊在場刊中寫了一句充滿力量的話:「能夠為香港人提供兩小時的演出,讓大家放下生活中所有的包袱、困惱,無間斷地捧腹大笑,是我們的一個使命。」若能在戲劇世界中全情投入,在錯誤中擺脫完美與正確的枷鎖,在笑聲中放下大環境的困頓和緊張,那麼《你個戲壞咗呀!》不只是令人捧腹的喜鬧劇、錯誤也不再是失敗,而是喘息後再次開始出發,如同康利理工學院劇社反覆失敗再嘗試的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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