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劇團四十五周年劇季──四種對話與一種期許
文︰黎曜銘 | 上載日期︰2025年7月7日

 

中英劇團成立於一九七九年,作為本港第二個專業劇團,四十多年來公演超過三百多齣劇目,不少作品更是本地劇場的經典。根據官方網頁,劇團以一句說話總結四十五周年的目標:「推出全新品牌形象,顯示劇團連結過去,展望未來,回應時代的初心不改。」

 

而本年度的劇目有五齣,分別是《花樣獠牙》、《近鄉途情怯》、《關於面對藝術生涯危機的我無意間成為拯救45周年演出勇者的那件事》(下稱《那件事》)、《塵歸土土歸塵》以及《撃不倒的她》,劇目的安排足見「連結過去,展望未來」的發展方向。

 

(一)文本之間的四種對話

 

為了連結過去,本季不少作品的文本與多年來的劇寶有所呼應,作出了或深或淺,或遠或近的對話。這裏為了分析方便,可以暫且借用「超文本性」(hypertextuality)這個概念。根據Robert Stam《電影理論解讀》一書提及,所謂「超文本性」,即是「一個文本和一個較早的文本或稱前文本之間的關係,超文本是前文本的轉化、修改、闡述或者延伸。」

 

以超文本性這個概念作出分析,審視這些超文本與前文本的關係,筆者發現本季的作品與之前的戲寶作出了多元化的呼應,展開了四種不同形式的對話。

 

(1) 《花樣獠牙》:忠於原著,現代演繹

 

《花樣獠牙》於二零零二年由陳鈞潤先生引入改編,故事講述主角歸世茂生活在一個名叫「波地」的烏煙瘴氣城市,本為一名花店的小職員,在機緣下得到一棵奇花「珂珠二號」。當這棵奇花越長越大,才發現它是致命的。這是一個有關慾望的故事,奇花象徵著人的慾望,當慾望越來越大,大到自己也無法掌控,最終自己也會被慾望吞噬。

 

文本大致忠實地沿用陳鈞潤先生的翻譯,劇本沿用極具本土味道的用字,例如「追龍」、「佢老祖」、「柴法」等用語,具有濃厚的時代感,甚至有些用詞已經在現今社會較少人會運用,而由於劇本主題具有宇宙性,故仍然能與現代觀眾作出連結。

 

而距離首演二十多年後的今天,科技發展亦有助在舞台上展演出作品極具想像力的世界,例如背景用了很多科藝的影片,均是現場設計的,每一場都有不同效果。但有趣的是,偌大的「珂珠二號」由於需要靈活擺動,顯示其人性,故由兩位操控員在後面不斷上下操控槓桿,擺動花的口、根和鬚。

 

正正是這些現代的巧思與設計,忠於原著之餘,把文本中的奇妙想呈現得更活靈活現。

 

「珂珠二號」以人力擺動,加強了其人性

(攝影:Toky Image,由 中英劇團提供)

 

(2)《近鄉途情怯》:改寫原著,續寫時代

 

《客鄉途情遠》在一九九二年由張達明先生編劇,更榮獲第一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而本季的《近鄉途情怯》則由劉浩翔先生改寫與續寫。

 

上半場基本上保留原劇本的角色關係與處境場面。故事講述在九十年代,長子阿德移民加拿大,幼子阿偉留港發展,俊叔決定回鄉度晚年,一家三口散落三地。而之次作品最大的改動是在把主角改為阿德,以下啟下半場有關阿德一家人的故事。

 

而下半場則是全新創作,承接有關「家」的主題,續寫幾十年後這個家庭的故事。故事講述在二零三零年,已屆退休之年的阿德準備回港,因為他被前妻強迫他假扮夫妻,出席自己母親的壽宴,而就在此時兒子Raymond卻考慮到內地發展。

 

筆者認為,上下半場各自是「一點」,各自描寫着那個年代的故事與情思:上半場描述九七前對於未來的不確定,在離開前尋找家的內涵;而下半場則描寫回歸多年之後,從外國回流,重新思考自己的身分。而如果將上下半場的兩點連成一條線,則能見到更宏大的視角。那條線叫做歷史與命運。

 

香港人本身就擁有流徙的特質,在不同的歷史因素底下,人們流徙至香港,然後又流徙至世界各地。在這條歷史的曲線的底下,我們可以預計到,也許有朝一日就,人們會再次回來。而在不斷的流徙中不斷思考甚麼是家,甚麼是鄉以及自己的身分,也許這就是香港人的命運。

 

《客鄉途情遠》建基於原著,透過續寫拉闊故事是時空,一方面更貼近時代脈搏,呈現出現今世代的惶惑,一方面把歷史的點擴展成一條歷史曲線,透過這種文本互動作出更宏大的歷史敘述。

 

(3) 《關於面對藝術生涯危機的我無意間成為拯救45周年演出勇者的那件事》:致敬與戲謔

 

《那件事》為全新創作,編劇為廖國堯、文愷霖及蘇振維,定位為喜鬧劇。故事上半場主要敘述一班演員要為了中英劇團四十五周年演出排練,但時間有限,苦無方向。而下半場則是戲中戲,演員們正式上台演出,但遇到大大小小的困難,演員們惟有即場用不同的方法救場。

 

而這次作品與中英戲寶對話的部分主要在下半場。

 

由於苦無計策,於是一眾演員決定重演中英三個戲寶,分別是《芳草校園》、《嬉春酒店》以及《相約星期二》。

 

《禧春酒店》於一九八七年首演,由陳鈞潤翻譯改編;《芳草校園》於一九九四年首演,古天農先生亦憑此劇獲第四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導演(喜劇/鬧劇);而《相約星期二》於二零零七年首演,此劇亦獲第十七屆香港舞台劇獎「十大最受歡迎劇目」、「最佳導演(悲劇/正劇)」(古天農)及「最佳男主角(悲劇/正劇)」(鍾景輝)的殊榮。

 

 

以上三劇的確是中英的戲寶,在四十五周年劇季被重提,相信必然有其致敬之意。而劇中卻以一種偏向戲謔的方式呈現,例如有演員因為其他人失場,於是被迫男扮女裝,飾演《嬉春酒店》內的角色。這種錯摸固然是喜鬧劇常見的手段,台上亦呈現得熱鬧有趣,亦能協助觀眾重溫中英劇寶,但偏向借題發揮,未有明顯意圖挖掘與原著對話的深度與意義,例如《芳草校園》中對教育制度的反思,《相約星期二》對於生死的哲思。

 

如能在戲謔之餘,進一步對戲寶的內核作出呼應,這也許亦不失為一場有趣而有意義的對話。

 

 

(4) 《塵歸土土歸塵》:變形與再創造

 

《咪放手!》首演於一九九三年,而《塵歸土土歸塵》則以《咪放手!》為創作起點,重新創作一個有關土地的故事。

 

原著《咪放手!》講述一班村民為了奪回屬於鄉村的一塊大土地,前往城市。演員戴上角色面具,配合肢體動作演出。

 

而本季的劇目《塵歸土土歸塵》可以說是將原著加以變形,作品保留「找回土地」這條主線,以及形體的表演形式,而其他故事內容基本上是一種再創造。故事講述善獸人尋找失去了的土地,途中畸星人、西裝人、惡獸人,最後更見到幾個把土地私有化元首。

 

再創造的原因,筆者認為創作人不囿於原著的訊息,冀圖談及更大的命題,所以是次演出不再限於城鄉之間,而是設定於一個帶有神話色彩的國度,把命題推向世界,推至人類的大歷史。故事描述不同的人類因為慾望而生爭奪之心,雖然結局中善打敗惡,但是最後又透過戴單眼頭盔的尊者的說話,暗示美好的虛無。尊者坐在輪椅上唱出一首又一首大愛歌曲,表現世界美好,但風一吹來,所有人捨他而去。所有宏大的美好,其實都是一紙空談。

 

事實上,歷史之中多少人曾經提出多少美好的願景,多少個理想的理論呢?但是在慾望與人性面前,這些願景與理論往往會被扭曲,甚至會被摧毀,變成可堪嘲笑的灰塵。《塵歸土土歸塵》這次的再創造,承接土地議題,推展至人類的大歷史,把原著的議題進一步挖掘。

 

《塵歸土土歸塵》以形體深挖土地議題

(攝影:Toky Image,由 中英劇團提供)

 

(二)四十五周年的一種期許

 

本年度劇季的最後一齣戲是原創音樂劇《撃不倒的她》,筆者認為這個安排頗有意思。

 

之前四個劇目討論的,都是一些人生中會遇到的困難。《花樣獠牙》談論的,是貪得無厭的慾望;《近鄉途情怯》談論的,是時代的流變與身分的疑惑;《那件事》面對的,是現實之中種種的困難與意外;而《塵歸土土歸塵》談論的,是人類無法救治的劣根性。面對種種困難,人們又應該如何克服呢?而中英劇團交出的答案是《撃不倒的她》。

 

《撃不倒的她》是本地多元音樂人盧宜均及新晉劇作家劉兆康共同創作的原創音樂劇,故事講述主角小卿如何克服種種困難,登上擂台,成為拳手,參加比賽的故事。而故事談論的,正是不屈不撓,不肯認輸的意志。雖然不肯認輸不代表一定會贏,但不肯認輸至少呈現出自我本身的生命力,人生如是,創作如是。

 

雖然《撃不倒的她》仍有改善的空間,例如小卿最大的困難在於受傷後身體上的受損以心理上的自我質疑,但是作品在這方面卻略寫;相反把親情、友情、師徒情等等較為周邊的困難詳寫,詳略之間有其可以斟酌之處。但作為四十五周年的收官之作,正正展露出中英劇團「展望未來」的鬥志與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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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曾參與第二屆「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劇場編劇作品包括普劇場《彼得與影子的奇幻之旅》:劇場空間《Ellie, my love》、《隱身的 X》;見一步行兩步《南方裸猿》、影話戲《扣題》、《療養院的 730 天》;香港話劇團《初三》;電視編劇作品包括獅子山下 《我們之間》第一季及第二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