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話劇團「文本特區」實驗劇《人間》以1949年日本國鐵總裁離奇死亡事件為引,在黑盒劇場內構築了一場權力博弈的「顯微鏡實驗」。作為編劇黎曜銘與導演陳沛琳的首次合作,該劇以圍棋意象解構歷史敘事,在黑白對弈間映照出當代觀眾的精神困境。
- 棋盤上的權利剖析
「歷史劇的當代性不在重現真相,而在暴露敘事裂痕」。與兩年前的演讀劇本中單線抗爭敘事相比,正式演出將原本戲份不多的角色黑木榮作(陳嬌 飾)作為介入歷史的關鍵切口——作為內閣官房長官兼下山的棋友,他既是體製維護者,也是戰後創傷的承載體。陳嬌在第三場以沙啞聲線質問下山:「你以為棋子能跳出棋盤?」時,右手卻不自覺摩挲象徵亡子的圍棋,這個細節點出了權力機器對人性的雙重異化:壓迫者也是被體製肢解的受害者。
導演陳沛琳曾解釋「人間」一詞雙關日語「人類」與中文「人世間」,暗喻角色在戰後陰霾中對人性本質的追問。黑木榮作對「大局」的執著,恰是編劇黎曜銘從「下山事件」中提煉的核心議題——當歷史巨輪滾動之際,個體的抉擇究竟該服從集體利益,還是堅守道德底線?
- 舞台符號的解碼
《人間》的舞台設計巧妙地實現了詩意與政治的平衡,充分利用了黑盒劇場的空間特性。開場時,舞台中央以光影投射的鐵軌,不僅是對歷史事件的還原,更象徵著權力運作的「軌道」。在黑盒劇場的狹小空間裏,鐵軌的存在無形中劃分了舞台的空間,也暗示著角色們在權力框架下的行動路徑。演員在鐵軌投影上的走動,拉近了與觀眾的物理距離,強化了一種權力的「空間壓迫感」,讓觀眾更直觀感受角色們所面臨之困境。
一盤貫穿戲劇始終的黑白棋局,隱喻下山與黑木在等級制度下的博弈。黑白棋子的對峙,如同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立場和價值觀的碰撞。黑衣黑木執白子,白衣下山持黑子,這種對稱性的符號顛倒,呼應了編劇所欲探討的「是非黑白」的思辨,也暗示了價值判斷的模糊性。
舞台後方的圓形佈景,跟隨劇情閃現出多重影像,從紅色旭日到縱橫的鐵路,從行駛的列車到挺立的枯樹。正是這棵經原子彈衝擊「劫後餘生」的樹,將個體的抗爭置於宏大的歷史事件背景中,既是对日本戰後創傷的具象化,也象徵個體在歷史洪流中的韌性。
- 抗爭者的身份困境
在《人間》中,角色塑造呈現出豐富的層次和矛盾性,但也存在一些值得探討的地方。歐陽駿塑造的下山哲人,即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是暴力抗爭的發動者。他堅信尊嚴高於生存,以國鐵總裁身份發動罷工,這種「體製內抗爭」的荒誕性,也是對當時日本社會運動的戲劇化呈現。當下山在演講中高呼「社會要有尊嚴」時,歐陽駿通過顫抖的聲線與緊握的雙拳,將理想主義者的孤獨與執著外化為可觸摸的悲劇感。
編劇從「下山事件」中提煉出「抉擇」母題,在此得以體現:下山在「鐵軌上徘徊」的戲劇場景,象徵抗爭者在理想與現實間的猶疑。然而,角色的行為邏輯存在些許斷層。例如,下山在「記憶力之戰」中表現出的冷靜與機智,與後來「非理性禁錮江口良介」的舉動形成鮮明反差。這種轉折缺乏鋪墊,令角色的一致性受損。此外,編劇對「工人叛徒」指控的處理過於簡略,未能深入探討抗爭領袖在體制與基層之間的兩難處境。
- 表演者的羣像演繹
杜雋饒飾演的香取和也與佐藤茂,延續了演讀劇本的反派形象,但在正式演出中顯得更為立體。他通過語氣的轉換——從機械式回復的冰冷,到指控工人時的傲慢,都刻畫出體制工具人的精神空洞。相比之下,郭靜雯飾演的森田嵐則完成了從「悲慘女性」到「覺醒者」的蛻變,她的眼神從絕望到堅定的轉化,成為劇作中少數充滿希望的線索。
然而,配角的塑造仍存在類型化傾向。陳嘉樂飾演的商人三井正男,僅僅是「萬惡資本」的符號化呈現;張焱飾演的赤冢五郎則淪為「衝動莽夫」的代名詞。這種扁平化處理,削弱了劇作對多元社會力量的剖析深度。值得一提的是,丁彤欣飾演的女記者三上惠子雖戲份不多,卻以旁觀者的冷靜視角,為劇作增添了反思的維度。
- 歷史寓言的當代啟示
《人間》試圖將 1949 年日本的工運危機轉化為當代社會的「他山之石」,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成效,但也存在一些問題。
編劇通過下山之口批判「高層減薪」的虛偽,切中了戰後日本貧富分化的病灶,這一點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也體現了劇作的社會批判意識。然而,對抗爭策略的討論,如「遊行罷工是否必要」,卻因缺乏具體情境的鋪墊,顯得倉促無力。劇中「是非黑白」的探討頗具啟發性,黑木榮作雖穿黑衣卻救人性命,下山哲人雖穿白衣卻陷入暴力,這種道德模糊性恰是對戰後日本社會「非黑即白」思維的反諷。但編劇過度依賴象徵手法,使得主題表達稍顯晦澀。
劇中人物的矛盾性,本質是戰後社會的真實寫照:下山哲人的理想主義,黑木榮作的現實主義。這種矛盾不僅屬於 1949 年的日本,更指向人類社會永恒的困境——當個體面對歷史巨輪時,究竟該堅守理想,還是順應現實?藝術與歷史的對話,最終指向對人性的深刻叩問。
總的來說,《人間》以多棱鏡式敘事,映照出二戰後日本社會的多重面貌。它的創作實驗無疑是大膽的,將歷史事件解構為時代寓言,以圍棋博弈的形式解構政治對話,並在舞台美學上進行了突破性嘗試。但其藝術表現仍存在瑕疵,如劇本邏輯的斷層、角色塑造的失衡,以及歷史虛構與現實映射之間的張力處理不足。然而,正是這些不完美構成了其藝術真實性,因為戲劇的力量不在於再現歷史,而在於喚醒思考。正如劇末那棵在原子彈廢墟中頑強生長的樹,既是對生命力的讚頌,也是對人間正道的追問。它促使觀眾思考在現實不可抗壓力下,理想主義者的自處之道,親友間分歧的彌合可能,以及抗爭所需付出的代價等問題,而這些思考也正是《人間》作為一部戲劇作品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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