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三月,香港話劇團將福瑟的作品《纏眠》(Sleep)帶到舞台上。約恩 · 福瑟乃2023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他通過創新的戲劇形式、簡化的言語與動作,帶出難以言喻的深厚情感。此外,具節奏感的對白以及虛幻的時空觀念亦是福瑟劇作之特點,福瑟的劇場世界不以劇情作為主導,而以靜默與語言間曖昧的縫隙構成一種詩意的時空。要將福瑟虛幻而重疊的風格呈現於舞台之上,使之具象化,是極具挑戰性的。
在福瑟的戲劇中,角色經常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半清醒狀態:說話似是而非、記憶與現實重疊、時間與身分錯位。《纏眠》此劇名可指涉劇中糾纏不清的角色關係、時空交錯,眾人介於夢與醒之間的呢喃自語,呈現如夢似幻的敘事基調。
《纏眠》以數對不同年紀的男女在同一空間中「互不相識但相知」作為敘述起點,而此劇並不以典型的線性敘述為敘述邏輯。乍看之下,此戲劇形式違反觀眾直覺,原因在於角色之間互見又互不相見、似是而非的矛盾感。角色間偶有視線交集、身體接觸,例如握手、擁抱等等,然而在對視、接觸的過程間卻彼此無言,形成一種時間與身分界線的模糊性。這份錯置感透過角色的遊走和交集呈現,角色的「在場」是曖昧而不肯定的:兩對情侶之間的凝視可被解讀為二者處於同一時空,又可以是單純地對某個地點甚或記憶的凝視,而非當下的回應;握手擁抱可以理解為與處於不同時間段的自己接力,又可理解為二者的相遇。這種有違常理的錯置,實現了福瑟的劇場詩學觀,使舞台不再作為故事發生的場地存在,而成為一個流動的時間容器,給予觀眾自我詮釋的空間與可能。
劇中的留白與台詞中的重複,旨在進一步模糊邊界,讓觀眾填補自己的想像。此劇翻譯由鄧世昌負責,語言忠於原作。重複的台詞,例如:「係啊」、「係㗎」、「係囉」,頗有《詩經》反覆短促的節奏美。而燈光設計亦極具詩意,包括展現海平線以及四時景色的長方形大窗等,既用於突顯時空與角色心理狀態,同時模糊現實的真實性。舞台佈景上,僅利用寥寥可數的家具,營造簡約留白的空間,作為模糊邊界的可視化語言,讓觀眾想像《纏眠》的世界,拼湊屬於自己的解釋。劇場的聲音並不一定需要透過台詞、音樂傳遞,沈默中的張力、語言中的空洞,未言盡的反而最震耳欲聾。當解讀之可能性是開放的時候,每個觀眾都能得到不同的答案,而現實、回憶與想像彼此交織時,便構成個人、私密但震耳欲聾的回音。
《纏眠》作為翻譯作品,必須面對語言的限制。原文反覆出現的‘Yes’,被翻譯為粵語的「係」、「係囉」等各種帶有準確意味的文字。‘Yes’實則抽空了語言本身的賦予意味,而讓觀眾進行探析;粵語雖然譯為直白而帶有語氣的「係」、「係啊」、「係囉」更能貼近日常,但由於粵語本身的語氣辨識度較高,未必能承載模糊、富暗示性的語調,並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文的不確定性。此反映了在翻譯福瑟的戲劇語言時,最大挑戰不在於字句本身,而是要將語言外的東西轉化成另一種語言能承載的表達方式。此非翻譯者之過,而是語言與文化之間的斷裂。以此可見,從翻譯、演員理解到舞台設計,都體現呈現虛無的困難之處。
劇場或許本來就是一場集體的睡眠,我們在黑暗中凝視一個虛構世界的發生,而在半夢半醒的周旋間摸著現實與虛幻的邊界。脫離對戲劇需有線性敘事與起承轉合的固有期待,《纏眠》的觀看體驗開啟另一種理解戲劇的方式:比起理解劇情,觀眾如何一同進入無以名狀的時空、記憶、情感,在斷斷續續的語句之中,與自己遺忘的過去相遇,方是此劇帶來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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