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演的第二天，是個起風的禮拜日。無論走近或不走近窗前，都可以聽見呼呼聲，一如挪威劇作家Jon Fosse（1959-）劇本會出現的情景。房子座落峽灣邊的山上，沒有特定名字的人佇足窗前眺望水面，窗口或連結或阻隔房子與外面的世界，乃至人與人之間無法輕易言明及理解的思緒。然後有人會說，他想出去走走，獨自一個。那是我從Jon Fosse《一個夏日》（A Summer’s Day, 1998）閲讀到的畫面，他的另一些劇本給我的印象依舊是孤寂、暗啞、不安，偶爾會有死亡，遭逢是必然，不論是與前度、第三者、年長的自己或他人，不論是發生在房子的客廳還是墓園的長凳。懷著這種期待，我觀看了香港話劇團於壽臣劇院演繹的翻譯劇《纏眠》（Sleep, 2005），留意到製作單位在劇中嘗試整合Jon Fosse劇作的多個核心意象並作出致敬。有別於劇作家在一些劇本的長篇舞台提示（如可與此劇對讀的《有人將至》Someone Is Going to Come, 1996），《纏眠》劇本的舞台提示較簡短，大多是停頓、人物情緒及人物之間的互相觀看及少量的互動設定，沒有涉及故事中房子的佈局，並未明言舞台上需要一扇向海的窗……
話劇團的《纏眠》以房子爲唯一場景，故事由一所海邊房子的窗口展開，藍天白雲映照房子内四對不同年紀的男女之間的關係糾纏。舞台佈置極簡(?)約，窗簾與窗置於三層鏡框舞台的正中，一個鏡框對應一對關係的層次，每層各有一組壁燈，或明或暗，配合年輕、中年及年長男女之間的四組關係故事。在序幕，燈光與靜默先於人物和對白，光從窗外緩慢走進房子。窗簾的投影從無到有，從左至右，逆時針方向轉了半圈，這是房子的自然時間。起初是明媚白晝，第一對年輕男女搬進房子，談論著關於家的構想。幾句之後，第二對年輕男女搬進來，分歧開始出現。兩組男子不約而同準備的嬰兒車揭示了人物對於未來生活的不同想像，預告了伴侶關係的兩種走向。人物關係的内在張力潛藏在那些欲言又止以及重複的對白裡，不可言說的到底是什麽？人物與觀衆都無法確定，只能意會。
第一對年輕男女與嬰兒車欣然起舞，他們憧憬著建立一個有孩子的家。第二位年輕女人拒絕推動嬰兒車，她甚至無法在這所房子停留太多個春秋，那意味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爲此，第二位年輕男人倍感失落。然後，中年男人出現了。他獨自留守這所房子，始終不明不白，無論是他與中年女人的感情瓜葛，抑或他在這所房子裡遭逢的年長女人：他等待的人什麽時候會來？年長女人是誰？爲什麽會在這所房子裡？她一直都在，他們無需相識卻早已相知，房子裡的年長女人如是説。在此，中年男人成爲幾組關係中的一個節點，亦是劇中唯一長時間等待及觀看的角色。他與中年女人的相遇是個重要謎團。然而，Jon Fosse並未在劇本解釋在同一空間共時存在的合理性，年長男女的存在與年長女人對於自我的不可知的觀點增添了故事的哲學意味。曖昧不明的身分讓觀衆更加用力整理人物關係的微小綫索：中年男女與年長男女是否先前兩對年輕男女的未來？（如同Jon Fosse在《一個夏日》、《死亡變奏曲》（Death Variations, 2001）讓年輕與年長的同一人物互相觀看）抑或，確實存在經驗相似又相異的四對男女，他們全都是房子的過客？甚至再抽象些，這些匿名人物呈現的是普遍意義上的人如何存在於象徵著世界的房子，並留下交錯重叠的經驗軌跡？在各種詮釋背後，人的生命歷程、伴侶關係的變化等時間的話題再次顯現：房子日漸破舊，其中居住著（過）年輕、中年、年老的多個他與她，他們的生命經驗或平行或交織，微小的變化有如潛入房子的光綫及海面上的天氣，在冬天春天夏天秋天，緩慢而無聲地發生。
年長女人患有失憶症，在她的循環時間裡面，重複的跌倒動作無法重現事情的起源。中年男人只好在困惑之中繼續觀看年長男人如照顧嬰兒般照顧年長女人，跌倒扶起再跌倒再扶起，像是命運的必然。輪椅承接嬰兒車，由年長男人推動，此時年長女人甚至失去言語能力，夫婦二人生活在一方的永久靜默之中，此時窗外已是黃昏。在故事的尾聲，年長女人離世，她的兒子走到三層鏡框以外的舞台前方進行結他獨奏。眼見《纏眠》的大部分時間只有人物的對白及靜默，這樣的前景化處理又營造出一種觀演的現場時間，似乎是製作單位藉著Jon Fosse另一劇本《結他男》（The Guitar Man, 1997）的主人公形象再次致敬這位從音樂轉向寫作、將劇本比作樂曲的挪威劇作家。
參考資料
約恩·福瑟《有人將至：約恩·福瑟戲劇選》（鄒魯路譯），上海譯文，2014。
約恩·福瑟《秋之夢：約恩·福瑟戲劇選》（鄒魯路譯），上海譯文，2016。
Jon Fosse: Plays Five (May-Brit Akerholt trans), Oberon Books, 2011.
Merve Emre: “Jon Fosse’s Search for Peace,” The New Yorker, November 1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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