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傳達無法言傳的事物——淺談《纏眠》意境
文︰陳健梅 | 上載日期︰2025年6月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Carmen So
節目︰《纏眠》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日期︰2025/3/15 8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纏眠》是香港話劇團繼2021年《霜遇》之後,再次在香港演出諾貝爾文學奬得主、挪威戲劇大師約恩.福瑟的戲劇作品。《纏眠》的故事發生在一間房間內,幾對不同年代、不同年紀的男女出現在這個房間,他們看似不合邏輯、不符因果的相遇,共同構成一段又一段有關人生、探討關係的片段。一般提到「意境」二字,多用來形容詩或圖畫,但既然香港話劇團宣傳此作為「饒富詩意之作」,而此劇舞台的多重「鏡框」設計又令場景似一幅圖畫,倒不妨從「意境」為題,探討一下《纏眠》的舞台設計、調度如何配合文本、演員,呈現一個有意境、情景交融的舞台。

 

對觀眾而言,進入表演場地第一眼見到的是舞台,舞台設計構成觀眾的第一印象。舞台設計不是元素越多、越複雜越好,有時確實「少即是多」(Less is more)。此劇台、燈、聲的其一優點,就在於它吻合文本中的簡約性、音樂性及矇矓感,體現文本的質感,呈現一種細膩、難以言喻的情感交流。首先,整體舞台設計簡約,沒有甚麼佈置及太多道具,較明顯的傢具只有舞台中央的一組長木椅及台後方的一桌兩椅。簡約佈置頗配合文本中的留白感——就好像一張白紙上只有數句文字,反予人想像空間。如果牆身有很多裝飾或房間堆放很多擺設,反而不必要地增添了佈景設計的個人詮釋,削減了文本賦予的想像空間。而且,文本是有許多停頓及沉默的時刻,其實是可供觀眾思考角色的狀態及內心,甚至是讓觀眾傾聽自身的想法。如果視覺畫面很繁複,注意力會容易在這些停頓的時刻被轉移;而且好些場景角色會靜默站著或坐在一旁,這些「人肉佈景板」正構成劇情中眾角色相遇交錯的時刻,不宜用太紊亂的佈景搶去焦點。即使是色彩運用,包括牆身顏色、傢具及角色衣著,也多用飽和度低及相近色系,整體搭配和諧、柔和,不追求視覺上的衝擊,反而是有一種朦朧柔和的美感。要是窗外藍天海洋的藍色飽和度更低一點、劇初大燈再調暗一點,整體氣氛就更柔和、協調。

 

音效方面也同樣「無聲勝有勝」,没有太多複雜的音效。有時演出要靠音樂去製造情調、讓觀眾投入其中。但此劇文本有一特別之處,就是其文字本身已有音樂性,它多個場景的二人對話,即使對話看似瑣碎日常,甚或意義不明顯,也有一定節奏的,甚至可以聽到重覆語句構成的韻律,雖然這種韻律是否能有效傳達頗視乎演員間的配合。在這種具節奏的對話中,如果插入背景音樂,很容易就蓋過文字本身的音樂感。此外,文中好些靜默、無言的時刻,在這種安靜的環境下,没有聲效反而令觀眾專注於一些平時留意不到的聲音,例如角色行走在地板的聲音、鑰匙聲,觀眾的抽鼻子聲或打呼嚕聲,甚至不曉得是否錯覺的水聲,這些環境聲也是劇場體驗的一環,觀眾如同此劇情節一樣,有一種待在同一空間同呼同吸的感覺。此劇的轉場極不明顯,以角色移動傢具某程度更是演出的一種;另外罕見地預先告知遲到者不許進場,方方面面都讓人感到製作致力讓觀眾停留在某一體驗、而不受突兀的物事干擾。

 

雖然此劇的台、燈、聲有刻意的簡約,但簡約不等於簡單,心機都是「花在刀刃上」,有效地以台、燈、聲作為傳情達意的媒界,構成意境。舉例來說,佈景及燈光設計共同傳遞一種時間流逝的概念︰舞台的牆身用了兩種相同紋理但不同顏色的牆紙,一者淺藍一者淺棕,可比喻為時間的過去,令牆身變得陳舊。而且台上亦出現兩款不同的燈具,隱喻此空間的不同年代。在燈光的打造下,這房間出現明朗的日光、黃昏的燈光及夜色漸暗,打造空間的時間流逝,亦象徵人生的不同階段。此外,舞台上僅有的寥寥傢具、道具也意味深長,有其象徵性、故事性。例如台上有兩組傢具,一組是一長椅,可供二人坐者甚至躺下,年輕妻子躺在其丈夫腿上,談其未來大計,何其親密;另一組是兩吧椅一高桌的組合,另一對年輕伴侶的女方,落寞地坐在吧椅垂淚,讓人意會的是,台上有兩張吧椅,但對面永遠無角色坐下,反映獨坐者的孤獨。道具數量不多但饒有深意,有輪的道具,即劇初的BB車、劇中段的輪椅、劇末的擔架,組合式地暗喻人的生老病死。「牆」的設置也算巧妙,舞台不只是三面牆的一個典型舞台空間,而是多設兩組在現實中不可能有的牆身,令角色可以倚牆而站、倚牆而坐,以肢體語言反映不被愛者的頹然落魄,但同時亦可以讓角色置放在舞台較顯眼的位置。其框式設計不但令視覺上如圖畫一般,功能上亦讓角色來回舞台更自然流暢,算是一舉三得的設計。

 

最後,此劇需要觀眾投入方能領略箇中意義,觀眾不是接收一個故事而是用劇喚起自身的經驗來理解劇情。同樣,演員演出也需注入自己故事來豐富角色的狀態、情緒,以他們自身的經歷讓角色活出來(但同時又不能因自身原因過份定義角色)。同理,在舞台設計及調度方面,創作團隊也有似乎有所投入,以舞台設計為文本賦與更多意義。舞台上的一扇窗和窗外明亮的藍色大海和天空,起初稍覺和文本的氣氛格格不入。依據文本,角色比較像「困」在一個空間,有和過去或未來「靈魂」對話的感覺,文本中病、死、出軌、別離等主題令劇本調子相對壓抑,因此不意外此劇本的其他製作,在佈景設計上較陰暗封閉。然而,香港話劇團這次製作,似乎參考了編劇約恩.福瑟的家,據說他的書桌對著大海,看著海浪聽著風聲寫作。窗外大海那種一望無際的意象延伸了空間,有異於文本對空間較封閉的描繪,配以明亮的藍天海洋,棄掉了一些文本中壓抑及傷感的情緒。而打開窗簾的動作,更有一種望向遠方、寄望未來、有盼望的感覺。整體舞台設計灌注了一種較明亮、積極的調子,雖然似乎有異於劇本文本的色調,但可視為設計團隊一種無聲的寄托。

 

有一句說話叫「盡在不言中」,約恩.福瑟作為名作家,卻不局限於以文字抒情寄意,而是探索在文字以外那無以言喻但神聖的時刻。劇末演員謝幕後,互相握手擁抱,和觀眾共同望向窗外,靜默的畫面,記念在場各人人生重疊的一刻。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陳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