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在評前:當北歐詩哲遇見東方劇場
2025 年春天,香港話劇團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恩・福瑟的《纏眠》(Sleep)帶上壽臣劇院的舞台。這部由鄧世昌翻譯、邱廷輝執導的作品,延續了福瑟標誌性的「靜默詩學」——以重複的對話、模糊的時空和充滿象徵意味的場景,構建起關於睡眠、記憶與存在的迷宮。作為一部在劇場中呈現的福瑟作品,《纏眠》的舞台呈現不僅考驗著東方觀眾對北歐現代主義戲劇的接受度,更在文本與劇場媒介的轉換中,顯露出抽象文本與具象舞台之間的張力。
二、劇情:在交疊時空中讀懂人生分岔
舞台上層疊的三個鏡框:深處的窗框勾勒出家居外景,中間與前景的兩個淺色鏡框,將空間劃分為「遠」與「近」的兩個生活場域。第一對年輕夫妻(馮志佑、張紫琪飾)踏進深處鏡框,熱吻與笑語瀰漫著新居入伙的喜悅;隨後登場的另一對(陳健豪、麥靜雯飾)卻駐足前景鏡框,面對同樣嶄新的環境顯得格外冷靜。看似獨立的兩個空間,透過演員自由穿梭的腳步漸漸模糊邊界 —— 當嬰兒車推進舞台中央,麥靜雯撫摸車欄的猶疑與張紫琪環抱伴侶的堅定,在視覺對比中鮮明呈現:同樣面對婚姻與生育的考驗,有人在熱烈中築夢,有人在沉默中輾轉。
福瑟刻意模糊的時間線,在此被轉化為「空間疊影」:年輕男女與中年版本的「他們」並非先後登場,而是命運的不同切面。當馮志佑癱坐在沙發上,與年長版的自己重疊,兩代軀體的呼吸節奏漸趨一致——這不是簡單的時光流逝,而是對「選擇如何塑造命運」的隱喻:同樣的新居門口,有人邁入熱烈的懷抱,有人停步於猶疑的沉默,這些瞬間的積累,最終織就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三、舞台:極簡主義與留白處理
- 空間與視覺
舞台以三層升降平台劃分臥室、客廳與「海邊」區域,海上的雲霧透過特效機緩緩彌漫,配合冷調藍光與遠處隱約的海浪聲,將現實空間轉化為意識的載體 —— 這裏沒有明確的時代標記,只有素色針織衫與長褲的男女角色,猶如從北歐繪畫中走出的人物,在雲霧中遊走、對話、凝視虛空。
值得一提的是,導演在場景轉換中加入了東方劇場的「靜默美學」。演員在換景時緩慢的肢體動作恰似「霧的流動」,這種處理既呼應了原作的「時間非線性」,在跨文化語境中創造出獨特的視覺詩學。
- 聲音與靜默
福瑟戲劇中「靜默」的重要性不亞於台詞,《纏眠》的聲音設計巧妙地捕捉了這一特質。除了海浪聲的環境音,劇中大量留白處的「沉默」被刻意放大 —— 演員在對話間隙的停頓、呼吸聲的細微處理,都成為構建「存在氛圍」的要素。當演員在長時間沉默後突然說「我聽見海的聲音」,這種由靜默到言說的轉折,如同在平靜湖面投下石子,引發觀眾對「語言與存在關係」的思考。
四、表演:克制的情感暗流
四位年輕演員的表演,準確捕捉了福瑟戲劇「將哲學藏於日常」的精髓。馮志佑與張紫琪的熱吻並非單純的情感爆發,而是透過肢體短暫的痙攣,傳達出年輕人對婚姻的迫切確認;陳健豪與麥靜雯的疏離,體現在對話時總是錯開的視線——當麥靜雯輕聲說「我好累」,身體緩慢滑向沙發深處,陳健豪欲言又止的張口動作,讓「累」的含義超越生理層面,指向關係中的情感真空。
中年組演員的「時間重量」更耐人尋味。彭杏英飾演的年長女性,在「BB」的親暱稱呼與沙啞嗓音間製造微妙違和:當她撫摸周志輝的頭髮,動作既像安撫愛人,更像撫平歲月的皺褶;周志輝反覆擦拭窗戶的動作,將「打掃」昇華為對過往的執著整理。這些充滿生活質感的細節,讓抽象的哲學命題變得觸手可及:原來存在的困境,從來都藏在擦窗的力道、擁抱的緊度、對話的間隙中。
五、反思:當抽象戲劇遇上劇場現實
《纏眠》的製作在文本忠實度與舞台創新性上展現了令人欽佩的勇氣,但也存在幾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首先,抽象主題的在地化詮釋是否足夠清晰?福瑟的哲學思辨依賴於北歐文化中對「孤獨」「自然」的集體認知,而觀眾更熟悉現實主義或社會議題導向的戲劇。劇中反覆出現的「海」意象,在北歐語境中承載著存在主義的厚重感,在劇場中卻可能被簡化為「美麗的視覺符號」。導演若能通過微小的在地化改編,或許能幫助觀眾建立更直接的情感連接。
其次,舞台節奏的把控是否過於「忠實」原作?福瑟的「慢節奏」本質上是對消費主義時代「速食文化」的反抗,但在劇場環境中,長達兩小時的循環對話難免讓部分觀眾感到疲憊。
最後,跨文化戲劇的「闡釋邊界」在何處?當北歐文本穿上東方劇場外衣,是該追求「原汁原味」的呈現,還是進行在地的創作加工?《纏眠》選擇了前者,這種「尊重原作」的態度值得肯定,卻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劇場作為「跨文化對話」的可能性。或許,在未來的福瑟作品演繹中,可以嘗試更具實驗性的改編,讓北歐的敘述故事與香港的都市生存經驗產生更強烈的共振。
六、寫在尾聲:在靜默中尋覓答案
香港話劇團對《纏眠》的演繹,是一次敢於「反劇場性」的實踐。它並未提供明確的情節、鮮明的人物或直接的情感共鳴,而是邀請觀眾在靜默與重複中凝視存在的本質。
從製作層面而言,《纏眠》在文本轉化、舞台設計與表演風格上達成了高度統一,成功傳遞了福瑟戲劇的詩意內核;但從接受層面而言,其抽象性與反敘事性確實對本土觀眾構成挑戰。然而,這種挑戰恰恰是劇場的價值所在:它迫使觀眾跳出慣常的觀劇期待,學習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在「非戲劇」中感受戲劇的本質。
一部舞台劇的成功,不在於它是否讓所有觀眾「看懂」,而在於它證明了:當劇場敢於摒棄浮華的敘事技巧,回歸最本真的語言與身體表達,那些關於人類生存的永恆命題,終將在靜默中浮現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對於香港這樣一個被實用主義包圍的城市,這樣的戲劇實驗不僅是一次美學冒險,更是一次難得的精神深呼吸,讓觀眾在纏眠的迷霧中,暫時停下腳步,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或許,這正是福瑟的戲劇在東方劇場最動人的回響:追尋的答案,往往藏在語言停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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