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荒誕的纏綿
文︰溫剛 | 上載日期︰2025年6月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纏眠》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日期︰2025/3/15 8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雖然沒有必要爬梳情節,但既然並非無從稽考,即管稍為整理,聊作參考。

 

最早入住這幢海邊大屋的是「第二位年輕男人(陳健豪飾)」和「第二位年輕女人(麥靜雯飾)」,他們無兒無女,也許因為這樣的緣故,二人的嫌隙至少七年仍沒有解決,最後女人離開了。離開後的情節由「中年男人(余翰廷飾)」和「中年女人(黃慧慈飾)」續演。「中年女人」戀上了「男人(邱廷輝飾)」,但在短短半場戲裏,交代了她和男人的新生活亦不如意。女人後來偶然回訪大屋,這對故人仍因「嬰兒車」而終結話題。男人獨自在大屋終老。然後,「第一位年輕女人(張紫琪飾)」和「第一位年輕男人(馮志佑飾)」在這裏開展婚姻生活,育有二女一男。這對夫婦對未來有些憂慮,但總體而言,生活尚算美滿。年老時,丈夫由高翰文續演,妻子由彭杏英續演。兩個老人晚年沒有兒女陪伴,直至妻子身故,三個兒女(由馮志佑、張紫琪和麥靜雯改穿時裝分飾)終於回來送終。至於余翰廷和彭杏英對話,以及謝幕後全員互相擁抱然後眺望窗外之景,皆屬寫意部分,不涉固定時序。

 

之所以說沒有必要爬梳情節,是因為編劇的寫作風格從來都是「極度精簡」、「不斷重複」、「角色不具姓名」、「結局戛然而止」、「多線發展」、「角色同台相看而不相交」、「角色欲言又止」、「時空並置」;不得不提的是Jon Fosse有許多劇本的場景都一樣,調子風格相似,人物取材相近,關係亦差不多,他似乎不是在書寫獨立的故事,而是在挖掘生活裏的故定狀態。當然,Jon Fosse那麼具風格特徵,想像奇特、時空交織而且引起廣泛觀眾對自身生活的聯想,毫無疑問屬於西方文學的虛構(fictional)一類,可是,當了解到他經常鎖定一些要素,如場景(海邊舊屋)、人物關係設定(譬如新居入伙的情侶)、生活情境(角色因對話阻隔而影響關係)等,不難發現Jon Fosse紀實的寫作動機。這裏並不是說他要記錄人物的實事,而是藉記錄當代人語言的特徵,以反映人們的生活狀態,特別是叩問人的意識和思緒如何影響關係這個命題。

 

《纏眠Sleep》和Jon Fosse其他劇本一樣,充滿他的個人色彩,譬如「靜場」[1]的運用。還有一種異於其他劇作家的寫法—「突然停下來不說了」[2]非常煞有介事,指示演員,這是一種表述的「剎車」,或「不好意思說」,或「不能說」,或「說不下去」,或「說了白說,不如不說」等等。這種「靜場」,若角色帶着意識經營出來,可形成超重的「低氣壓」。從角色的處境角度分析,往往就是怕說出來會破壞關係,這種欲言又止,譜寫了生活中的種種鬱悶。

 

Jon Fosse曾在訪問中說:“My people communicate without words. They already know what’s going to be said”[3] 就是說,角色在「停下來不說」的時候,所有人包括觀眾,都應該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因此,處理「靜場」時,演員必須找到(至少選擇了)一種意思,不可單純理解成「氣氛壓抑」、「空氣凝固」的特殊藝術手法。所以,虛則實之,不說其實說了,若觀眾只看到風格化的處理,而不明所以,似乎不完全是Jon Fosse的原意。他如實地記錄了人的日常反應和意識流動,無非是出於角色的愛和對關係的維護。

 

「第二位年輕男人」推進來一架嬰兒車,他以為「第二位年輕女人」會為此而高興。對於一對剛搬進居所的伴侶來說,這是對未來新生活的期許和憧憬。女人初時表現興奮,真的是興奮麼?或許是感激?或許是因突如其來的大禮而不知所措?直至男人再三要求女人「推推它!」這裏安排了頗長的「靜場」,然後女人斷然拒絕,配合後來的種種情節,我們知道男女因生育孩子的想法有分歧,逐漸導致關係疏離,甚至決裂。回想對話當中的所有「靜場」或「忽然停下來不說」都不能輕視。「不說」不代表「不演」、「不動」,就這樣讓氣氛凝住。特別是靜默前後綿密而重複的對話,都是一種坦率的陳詞,既要告訴對方私下的想法,也在竭力維護脆弱易碎的關係。「第二位年輕女人」七年之後對生活表示不耐煩,指出春去秋來,想搬家求變。男人聽出意思,同樣以春去秋來解釋生活就是如此。男的表示可以搬遷,此刻女的卻表示不用搬。幾個來回之後,彼此都感受到溝而不通,說了白說,任雙方如何談判斡旋,到底也是徒然。由於劇本佈置了一個時間高度壓縮的世界,觀眾立刻意會到,他們倆或許每天就這樣過日子,「走不下去」這種結局根本不用費心期待。反而,角色由愛開始、因愛而維護、關係結束後仍不忘愛,這種終極無奈和孤寂,才是Jon Fosse作品的核心意念,才是製作團隊要苦心經營、觀眾要着重關注的細節。若這些細節的交織,足以反映孤寂的生活真相,即使沒有「家徒四壁」和「茫茫大海」的點綴,所產生的壓抑和空虛感,足以聯繫今天許多都巿生活的實況。

 

為了減輕理解的負擔,台面所有空間的運用都要簡約而精準。舞台設計大致能提供有利的條件。舞台上只呈現了大廳範圍的一部分,接近家徒四壁,配合上幽微的燈光形成壓抑感,而且三面似是牆壁的斷切面,形成三條平行的暗線。當台面同時存在不同時空的人時,至少觀眾會懷疑,他們或許只是生活的剪影幻象,而不是統一的故事情節。

 

《纏眠》劇照

©Carmen So,由 香港話劇團 提供)

 

劇本刻意要求不同時空的角色有時要注視對方,甚至還要握手和互相擁抱。「注視」[4]令觀眾產生錯覺,強迫觀眾思考他們是否屬於同一個空間。如果不同,或許要表達角色的主觀意願、憧憬、期許等,或人的回憶和間接經驗。他人的生活方式以某種形式影響着自己的想法,實在有點卞之琳《斷章》的況味。不論是錯覺還是虛指,時長要縮短,模糊之處要儘量釐清。

 

其次是握手和擁抱。「第一位年輕男人」和「中年男人」在台面中線相遇、對望、握手。「第一位年輕女人」和「中年女人」也在台面中線相遇、對望、擁抱。這種「交接」稍一不慎,便又對觀眾構成理解負擔。他們長相不同、年紀不同、衣着不同,在台面互動,演員還要帶着感受互動,明明是同一個身分,卻儼如兩個不同的個體,令人腦袋炸裂。幸好,他們「交接」時那種煞有介事讓觀眾特別注意,「交接」後一個上,一個下,原本在台面那人完全撤出台面,或被導演安排站到邊邊去靜靜觀望,這種負擔,始終不算太大。

 

第三是「中年男人」和「年長女人」對話。「中年男人」詢問「年長女人」她的身分,並說他不認得她;而「年長女人」卻說他們彼此是認識的,強調自己一直都在這裏。這也是編劇擺明車馬打破邏輯、大玩平行邏輯之處。幸好,從彭杏英的演繹經常呈現意識不清、語無倫次的狀態,及導演安插一場「漫天飄雪(抑或花?)」,讓「中年女人」身處其中,使觀眾傾向相信「年長女人」只是幽靈般的虛筆。對於「中年男人」而言,這一次相遇,或許是他對婚姻生活的想像,也可以只是夢境一場。

 

第四是兒女同場。兒子(由馮志佑分飾)以結他男[5]的形象出現,並陳述了長長的獨白。幸好他和「年長男人」的電話通話馬上揭曉了他正是「年長男人」的兒子。可是,張紫琪和麥靜雯進來遞上麥克風,造成很無謂的雜訊。後來從獨白中得知「兒子」有兩個「家姐」,在母親患病時也沒有陪伴在側,繼而留意到姊弟三人的衣着比較「新潮」,才可推斷她們正是「年長男女」的三個兒女。(就連場刊的角色表也沒有標示)「家姐」的出現完全沒有必要,本身老人的寂寞、徬徨、被放逐感,也沒有因為兒女回歸而加強。

 

總的來說,時空交錯,是劇本設定好的事實,但關係並非糅雜而混亂的,呈現時若能保持條理,(包括台位的安排)前後連貫,去蕪存菁,焦點便可浮現。「靜場」或長或短,其實沒有絕對標準,必須以達意為依歸。若停頓過長而找不到依據,(雖有海浪聲襯托)可考慮加添動作,聚焦離和合,突出「關係」這項人生命題。劇本預設的對白重複,幾乎肯定不能原封不動的重述,若讀來仍有生硬感,或不明所以,或非本地語用習慣,都要持續加工。若國外常以易卜生、品特和Jon Fosse相提並論,其語言的現實感,可想而知。

 

非常感謝香港話劇團為香港帶來Jon Fosse那麼具風格特徵的作品,讓觀眾深刻地體會到生命有愛而苦澀的調子,人與人之間親近而不相知,相知而不相容的本質。到底是苦是甜,是離是合,只要感知到「我們一直在這裏」,便可勇敢面對孤寂的襲來。

 

《纏眠》劇照

©Carmen So,由 香港話劇團 提供)



[1] 採中譯本授權翻譯—鄒魯路的譯法。

[2] 同上。

[4] 在Jon Fosse另一個作品《一個夏日A Summer Day》的同類舞台指示比較詳盡,可作參考:「年老女人和年輕女人注視着彼此,彷彿她們雖然不能看見對方卻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然後年老女人自台左下。年輕女人走到窗前,站在那兒凝視窗外。」可見,不同時空的角色同台注視對方,哪怕是單向或雙向,都是常見的。他們有時意識到對方存在,有時意識不到;而起碼其中一方是有意識的。

[5] 《結他男Guitarman》是Jon Fosse另一自傳式劇作,「獨白」(或講或唱)是該劇主要的表現形式。導演安排兒子以此形象出現是向Jon Fosse其他作品致敬的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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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