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50%的藝術——評香港話劇團《半桶水》
文︰胡珮嘉 | 上載日期︰2024年5月1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2024/03/10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半杯水的哲學一直被人反覆提起,人人都嘗試從這故事判斷答題者的人生觀。然而,若然將這「杯」變成「桶」,將樂觀與悲觀的二元對立拋開,「半桶水」還可以激發當代創作者怎樣的聯想?在一個追求極致完美的時代,「半桶水」的姿態又可以把人帶到生命旅途的哪裡?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的新作《半桶水》,講述一個「偽」文藝復興時期,四位「洋人」兄弟同住一屋簷下,各自靠「半桶水」的技倆尋找生命價值的故事。

 

「半桶水」的喜劇化藝術處理

 

此處的「半桶水」並非貶義,而是創作團隊在藝術創作的手法上,已經試圖用不同方法拓展「半桶水」的想像。首先,表演在劇場提示聲效播放前便開始,待絕大部分觀眾入座後,主角之一的作家便開始在舞台上的不同角落中遊走,目光隨著演員的走動而移動,令觀眾可以提前準備進入戲劇的世界,但其他觀眾的陸續進場又還會打擾觀賞的專注、舞台燈還沒有亮起,觀眾只能隱約看見演員的身影,表演似是開始,但又沒有正式開始,曖昧的,「半桶水」的狀態,在進入劇場的當下就已經發生。當劇中第一句台詞開始,演員們刻意模仿外國人說粵語的口音,是一種「不鹹不淡」的廣東話。相反,當四位演員同時說出那句「中國咒語」——「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時,卻是十分標準的廣東話,前者既是再次巧妙的點題、口音與語言的錯置也充滿喜劇性,戲劇效果極佳,令觀眾捧腹大笑。

 

這種錯置、對比也一直在劇裡不停發生,令觀眾在觀劇的過程中不斷感到新奇與愉悅。例如在中段的戲中戲劇情:作家、畫家、商人、廚子四位主角,一起演繹作家未完成的《三隻小豬》故事改編,當中激烈的打鬥場面,與其埋身肉搏,創作團隊卻選擇讓演員之間互相用毛公仔攻擊對方,言語描述的暴力,在表演上轉化為不同動物造型的毛公仔在台面上橫飛的場面,滑稽之餘,也沖淡了本身的嚴肅,變成了一場兒戲的玩耍。而且,戲中戲的呈現讓觀眾在緊張和滑稽之間不斷橫跳,節奏感強烈,演員在扔毛公仔之餘,也推跌了不少家具,以具體表現大灰狼的壓迫與威脅,不過,每當不同的小豬死去時,演員的肢體動作都十分誇張,同時也從衣服中掏出一條毛茸茸的大腸道具,讓原本殘忍又悲慘的死亡場景,再次惹人大笑,貫徹這套戲本身黑色幽默的定位。

 

《半桶水》劇照(由香港話劇團提供)

 

喜劇性以外的另外「半桶水」

       

然而《半桶水》並不止步於用以上手法營造幽默效果,在喜劇背後,創作團隊都在不停地叩問深刻的人生論題。三隻小豬的戲中戲,大灰狼從門以外的入口進入三弟的屋,牠跟小豬說明,牠能成功突擊進入,是因為牠能觀察到出口和入口本身就不止一個。此台詞引伸至人生處境,可解讀為世上本來就有很多辦法去解決困難。最後大灰狼的提問,將思考再提升到一個層次,大灰狼跟三弟提出,只要小豬能夠幫他建造一間房子,牠就會留牠一條活路。戲中戲在這條問題上戛然而止,沒有人知道三弟的結局,因為作家說他沒有靈感,無法再寫下去。然而,此處我們又可以發問——在寫作的路上,是不是只有「有靈感」的時候,才可以寫作?到底有沒有另一種繼續的方法呢?劇中的眾人,便提醒作家——「不是有靈感才開始寫作,而是開始寫作後就會有靈感。」,付諸行動,是靈感以外的第二種出路。作家在三隻小豬戲中戲的思考,與其他角色的台詞相互交織,構成了一種回答。

 

「放棄」的命題也在角色之間時常被提起與表現,他們總是進退兩難,所有事物都是做了一半,卻又有另一半未能完成,命運好像讓他們距離「成功」永遠差一口氣。畫家在世時的畫幾乎賣出,但商人放棄繼續推銷,是因為賣出的條件是要畫家先死,作品要在藝術家死後才有價值。到最後畫家死了,商人再次去推銷他的畫,他最後又因種種原因而自我放棄,更徹底將所有畫作摧毀,在「賣畫」一事上,商人是「半天吊」,做了一半,又放棄了另外一半;畫家則是被動的「半桶水」,他完成了畫家作畫的使命,是成功的一半,意外死亡後作品因商人的放棄而無法被賣出,令他的成功只有一半,也令其失敗一半。到底他們是成功了一半?還是失敗了一半?半桶水的理論,可能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觀眾心中自有答案。

 

值得關注的是,創作團隊在舞台調度與演員的行為上卻沒有「半桶水」的取態,戲劇開始前,整個舞台都呈現了一個閣樓的場景——窗戶、門、橫梁、簡單傢具,將輕薄的布掛在橫梁、支架之上,用來營造空間感。配合劇情發展,演員們將布一塊塊撕下來,舞台上的布愈撕愈少,結尾連舞台最後方的一塊布也被作家撕下,整個佈景都被徹底地破壞,似乎是在達成毀壞的目標,但又能解讀成一種逐漸「放棄」的行動,不過唯一能肯定的是,將布撕下,是角色們一直「不放棄」,也做得最完整的行為,同時突破了平常舞台空間的運用,佈景變成一種了能動的媒介。

 

「如果你好鍾意一樣嘢,你就要用一世嘅時間去學識放棄佢。」這句台詞在劇中被畫家與作家分別重複提起,如果要學會去放棄,那是不是也等於沒有放棄過?最後,當最後一位主角——作家,爬上從高處吊下來的梯子,伸出手觸碰在橫梁上放置的半桶水,他大喊:「我放棄啦!」然後讓水淋在自己身上,燈滅。到底作家在最後,是放棄了?還是繼續在尋找不放棄的理由呢?這個開放式結局所引起的思考,就是編劇留給我們的,另外半桶水。

 

《半桶水》劇照(由香港話劇團提供)

 

(文章為「新戲匠」系列 ─ 劇評培訓計劃第十擊優秀學員提交的劇評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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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珮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