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極地,怎樣謎情——論神戲劇場十周年之作《極地謎情》中的象徵手法
文︰林皓賢 | 上載日期︰2023年11月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極地謎情 »
主辦︰神戲劇場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日期︰3/9/2023 3pm, 7/9/2023 8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上篇談及《極地謎情》中,利用反差推進劇情,亦使角色形象更鮮明。當然,一個故事除了演員的演技吸引觀眾外,每個畫面隱含的意義,亦能令故事進入更深層次。本篇將深入探討《極地謎情》各種事物的象徵意義如何配合演員的表演,讓故事進入表現得更具層次,更有深度。在舞台設計中,觀眾能看到的舞台物件都暗地反映了每個情節的深層意義。

 

首先,故事的楔子,在暗暗的天藍色背景下,漆黑的舞台只一盞射燈射在白克身上,此時的白克,背著台,拿起紅酒,口中唸唸有詞像在讀信,然後主題曲《謎語變奏曲》響起,白克慢慢轉身,就像帶觀眾進入故事一般。這一幕的意景做得很美,一方面他利用藍色的背景襯托了白克內心的抑鬱,讓觀眾先看到白克心底更真的一面。另一方面信與紅酒是貫穿了全劇,故事由信開始,由信終結,信同時亦隱含了敘事者的疑問,白克深信寫信給他(說故事者)的那個敘事者是HM(Helen Ma),但十年來說故事的人原來是黎斯,在真相揭開前,白克其並不知道背後的那人是誰(因為他根本看不見),他只是「信」是HM,而不是知道背後的人是HM,亦因如此,在真相揭開後,他的反應是複雜的,一方面是怒,因為相信的事物崩塌,但另一方面又想接受新的信,新的人,這點在下文再說。

 

另外,背景音樂《謎語變奏曲》的響起亦是配合信後面的故事。音樂界有一個流行的說法,《謎語變奏曲》藏有兩個謎,第一個謎是曲子中所描寫的十四個朋友是誰?第二個謎是貫穿全曲的隱藏主題是甚麼?關於第一個謎,樂譜中的十四段變奏只有標上名字的縮寫、暱稱或代號,並沒有完整的名字。現實中已有研究者解開了十四段變奏描寫的朋友是誰及他們的故事,正如故事中段已揭開了HM是誰及黎斯的身分。不過筆者認為,這裡更深入一點是在隱喻,這十年與白克通信背後那個知己是誰,這才是真的隱藏朋友,同時在故事中有兩處正是指向黎斯,一是黎斯將信拿給白克,而且是沒有拆的(代表信隱藏的真相未被揭開);二是故事中途兩次打開留聲機播放《謎語變奏曲》的人都是黎斯,亦是白克在播了一小段將唱機關上,最後是白克自己再播這首歌,讓黎斯回來。

 

燈光是兩位主角的意識與潛意識欲望的表現。劇作中的時間以實時計算,背景的光反映了故事從當天的下午發生到黃昏到夜晚,同時在對白中亦說白克與黎斯會面的這一天,是全日照轉為全黑夜的一天。故事中,日與夜、光與暗都在指向兩位角色的心思變化。每一次「天色」變暗,都是劇情出現轉折的時候。如一開始白克與黎斯的會面是在四點,所以那時背景的光較明亮;又如黎斯憤而離去,白克用槍聲逼他回來,這時白克的態度有了點變化,背景則變暗了一點;又如說出Helen 死的情景,兩個男人平坐,白克表白自己內心覺得很慚愧,這時背景由黃昏變成晚霞的暗紅色。劇中的兩個男人的關係亦愈走愈近,白克的真性情亦愈來愈浮面。當時間由全日照變成全黑夜時,場景變成深藍色。直到黎斯再揭穿真相,原來十年來的信是他寫的時候,整個場照突然變成白色/白藍色,代表真相大白的一刻。

 

這種顏色的運用配合場景,隨著時間、情節的推進,愈來愈暗,既是自然,同時亦是人在暗的環境潛意識浮現,真的性情便走出來,所以白克軟弱的一面就慢慢浮現在觀眾面前。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刻,舞台的燈光突然全白,白克在那一刻回復理性,同時又不理性(因為怒氣,帶有情緒)。

 

 

燈光是兩位主角的意識與潛意識欲望的表現(攝影:Benny Luey,鳴謝神戲劇場提供照片

 

白克屋上那盞座地燈,亦有這種意識與潛意識的隱喻。燈開著時,角色是以日常意識主導行為,白克開燈是為了「睇清楚」(戴眼鏡亦是),要清楚甚麼呢,自然是想知道、想主導事情。他有力抗拒黎斯的擁抱、關心,拒絕黎斯是幕後寫信者的真相,但是當座地燈關閉後,特別在全夜,白克卻放下了自己的執念,接受了黎斯,繼續寫信,讓事情不清不楚,其實就是接受了心裡面他也是寂寞的那個人,需要「Helen」 的陪伴。

 

除了燈光外,槍聲在故事中亦反映了白克內心的某種「需要」與「恨」的情緒。筆者在看到白克每次開槍時,立時聯想到槍聲就是白克的fort/da game[1][2]白克與黎斯的初次交鋒便是白克對黎斯的大門開了兩槍;當黎斯憤而離去時,白克又去了開了兩槍,引黎斯回來。黎斯此時開始覺得白克又要他留低。這情景很像小孩把你扔出去(白克的方法是氣走你),但又把你拉回來(用槍聲引他回來),而且每次都是兩下槍聲,槍聲後背照都會變暗一點,代表白克的潛意識想法再浮現一點出來。

 

從白克的自白及對黎斯的態度,觀眾很容易就能得知,白克在談論與Helen的關係時形容自己有多偉大,其實是掩飾自己被Helen遺棄的痛及恨。白克想重新控制整件事,故說出自己丟下Helen的版本,既要激走黎斯,但又要控制黎斯回來,這是對於失落的恨意展現。白克就像小孩,對失去的東西憤怒、有種被遺棄的不滿,甚至對心裡面空出了的那一塊生氣(特別是當他知道原來Helen 已婚,而他認為Helen 騙了他時)。白克以fort/da的方式挑釁人後又再開槍要人回來來宣洩這種感覺。某程度上,白克的槍是幫助他去重複強迫讓自己回到快樂,回到有主導權的感覺。結尾一幕,他趕走黎斯,說了三次「出去!」,三次出去好像對應了劇中三次的開槍。白克趕黎斯出去時是有眼鏡、有光的。但當他再拿槍去射黎斯時,是在進入全夜、關了燈、脫下眼鏡,也就象徵他想通了——事情其實不用看清。如果從整個畫面來看,不禁讓筆者猜想,白克說的「出去」,是真的趕黎斯出去,還是同時間也是叫自己的內心想法要出來?

 

 

戴上眼鏡和脫下眼鏡亦有深意(攝影:Benny Luey,鳴謝神戲劇場提供照片

 

《極地謎情》雖然只是一個舞台、兩個小時、兩個演員的故事,但是舞台的設計、演員的功力、以及每個片段、音樂、道具等等互相配合下,很多隱藏的有層次有深度的符號豐富了故事呈現效果。據說之後此劇會全球巡迴演出,筆者期待隨著演出的經驗累積,《極地謎情》的團隊會帶給各地觀眾更多不一樣的體驗。



[1] 這是在精神分析學界中的一個著名兒童遊戲片段,由於媽媽的出門所造成的失落感受,小孩把一個線軸丟進窗簾下面讓它被遮住看不見,而且邊丟還邊叫fort。小孩之後會再把線軸拉回來,並且快樂的發出意思是「在那兒」的聲音「dart」,就這樣子重復的玩。後來佛洛伊德就把這個遊戲取名為「fort/da」,意思是「走了/在那」。小孩利用控制感,因應外在失落事件所做的內在修復,小孩在還沒有足夠的言語去處理,因此便用遊戲的方式來自我安慰。丟出去讓線軸消失不見,意謂著「是我把媽媽弄不見的」,而拉回來讓線軸再出現,即加強了「你看吧我是可以控制媽媽出現或不見的!」亦有說法是,小孩透過fort/da 的行為,引大人去幫他執線軸,藉此控制大人拿回安全感。

 

[2] 對於Fort/da game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精神分析:佛洛伊德的「fort/da 線軸遊戲」:超越享樂原則 fort/da game〉,「夠好的伊底帕斯」,網址:https://goodenoughoedipus.blogspot.com/2019/09/fortda.html,2019年9月10 日。本文關於這個理論的說法,亦是引用此網頁資訊。另外網上還有不少關於Fort/da game 介紹的網站及書籍,讀者可自行查看,此處不贅。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哲學博士,香港中文大學體育運動科學系博士後研究員,樹仁大學商業經濟及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最愛歷史,又放不下文化研究,所以專家當不了,就樂於當一個雜家。合著有《詠春的傳承與保育》、《宗教與香港:從融合到融洽》、《全球化下的中國》等。文章散見於《方圓》、《虛詞》、《評台》、《故事Storystudio》等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