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和誰對話?
文︰Frankie Wong | 上載日期︰2022年9月26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攝影:Carmen so,照片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
主辦︰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
日期︰9/9/2022 8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古希臘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是埃斯庫羅斯早期的作品,故事簡單,人物不多,普羅米修斯因為同情人類,播撒火種,甚至教他們數學,因此惹怒了天神宙斯,於是被掛在懸崖峭壁上,風吹日曬,飢寒交迫,不生不死,無法解脫。這一段往事則是由來來去去的威力神、火神、各隊、伊娥等人的造訪、交談、勸說等對話中講述給觀眾的。本次前進進的版本是由法籍導演法蘭克﹒迪麥克執導。

 

作品的距離感

 

古希臘悲劇和我們現代生活之間的距離可以用「鴻溝」來形容。古希臘戲劇中,大部分的對話都十分冗長,且有一種獨特的復調,情感上,則是極其充沛。同時,常常會有一個一無所知的歌隊,或者是報信人,導致矛盾輕而易舉被揭開或者是解決,亦或者是「降神機」,為整個故事打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這樣的特徵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也非常明顯,這對讀者和觀眾理解古希臘悲劇的音律、哲思、崇高性帶來了重重困難。而在演出中,導演的處理是恰如其分地,既保持了我們和遠古神話千山萬水的距離,又將我們的知覺拉近主人公,產生共情。

 

首先,故事中,普羅米修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話癆」,由於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自然要將自己的不服氣全都傾瀉而出。但在開場的15分鐘裡,普羅米修斯都是沉默的。幾個神圍繞著他的懲罰,呈現出不同的態度:有的人嘲諷,有的人是憐惜,有的人則是呆呆地執行。但普羅米修斯卻依然甚麼也不說。從劇作上來說,這樣的寫法,是用沉默去對抗一個缺席的對手,戲劇的矛盾衝突是在通過眾人的描述中展示出來的,像《偽君子》中,在前幾幕從未出現的答而丟夫(Tartuffe)。但在本劇中,更難以呈現的是——普羅米修斯是靜止不動的。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攝影:Hong yin pok, Eric,照片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

 

導演不僅深知這場戲的衝突在何處,又用了很聰明的方法來展示沉默、靜止中的爆發力——他配合故事的走向,營造了一種演員積累著的緊繃感(tension)。演員戴上頭套,僅靠著破碎且吃力的肢體移動,鐵鏈的碰撞聲掩蓋過他身體產生的聲音,用強壯去壓制微弱。同時,幾聲巨大、甚至是刺耳的釘釘子聲,把普羅米修斯內心中憤怒的迴響傳遞出來——而連這刺耳的雜音,都不是來自於他本人的動作。

 

戲劇的開場,就是在這種「靜中的鬧」拉開,如若普羅米修斯從頭到尾都一直滔滔不絕地洩憤,到了戲劇的尾聲,他只靠語言的表達,必然會逐漸喪失效果。導演運用這些金屬碰撞、敲擊的聲音,來反轉呈現普羅米修斯沉默中的洶湧,用導演手法製造一個懸念,觀眾會期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普羅米修斯就要爆發自己狂怒的威力。而在這一時刻之前,整個劇場裡,反常的安寧,釘子的迴響,濃重的煙霧,則是用聲音、視覺效果,把這種悲痛的沉默隱藏在平靜的空氣中。

 

這一版本《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導演是完全知道古希臘悲劇和我們現實生活的距離在何處,在戲的幾個關鍵場面:開場、伊娥的瘋癲、對窗外那一片光源的參拜等,他都用了一些並不複雜且炫技的導演處理,去緩解原劇本中無動作、無情節、無推進,把支點放在人物內心的情感之詩。在表演上,則是抓住角色的特點,展現一個宙斯和普羅米修斯紛爭之下的眾生相。這大大減少了觀眾進入古希臘戲劇世界的困難,也更易通過感情去得到共鳴。

 

不可知的神秘

 

追尋到戲劇的源頭,古希臘戲劇的表達,更接近一種儀式,而非一場演出。在古希臘戲劇中,對話的作用不同於現代戲劇,主角是通過舞台,通過劇場,將內心的聲音,傳遞給「神」。我們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可以發現大量這樣的詞句:「看呀!」、「聽呀!」、「啊呀!我為甚麼要受這樣的罪啊!」、「命運女神們,請聽聽我呀!」等。

 

本場演出中,普羅米修斯的悲痛,隨著他的語言幾何式地迸發,對神的哭訴和傾吐,逐漸耗盡自己的心力,他彷彿迷途的動物,在黑暗中淒慘地像和「神」交流。而戲劇的高潮,是隨著主要人物的傾訴,累積到一個頂點——聲嘶力竭,深沉渾厚地告訴神自己內心的痛苦,全劇的感情都是為了這一刻而服務,隨後,人物才能獲得一種豁然開朗的精神狀態。

 

而「對神說話」這件事,在這一版本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處理得非常精妙。「神」在何處?這件事本身就充滿著神秘色彩,神代表著甚麼?山河湖海,雷電風雨?這些在古希臘時期難以用科學解釋的自然現象,天氣的運行規律,就好像神一樣,未知卻又無處不在。劇中所有的人物,他們發自內心的台詞,都是對神無法理解,但又絕對虔誠的傾訴。

 

也正因此,在演出中,我看到導演試圖去表達一種思想上的靈性。整個舞台是以「空」為主,演員在舞台的中心,用盡自己全部的氣力去表達感情,正呼應著窗外那兩束時刻存在,但難以觸及的微光——它象徵高處,象徵俯瞰,又是未曾可知的命運。演員通過語言表達波動的抒情,塑造普羅米修斯這個人物的史詩意味。尤其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這齣戲的音律美和節奏感。在我閱讀劇本的時候,我感受到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湧動,但在這一版的演出中,導演利用演員的靜默、身體的鬆緊、人物跑來跑去時,時而輕盈、時而沉痛、台詞的輕重緩急等,駕輕就熟地玩弄著這齣戲的「神秘感」。在伊娥的哭訴之後,演員的表演層次越來越豐富,從悲觀到嘲弄,從絕望到自信⋯⋯演出的氛圍;簡潔的表演風格;古希臘時代,人對「不可知」的恐懼;一個英雄人物,嘗試擺脫厄運(doom)的悲壯感。這幾個方面形成了統一的整體。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攝影:Hong yin pok, Eric,照片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

 

我們在和誰對話

 

值得一提的是,本場演出中兩面台的設計。演員從未好似特別明顯的觀演互動等,但我卻能慢慢進入到那個莊嚴肅穆的戲劇世界。普羅米修斯和宙斯之前發生如此強烈的衝突,甚至關乎到人類的命運,但——環顧四周,我就好像就是愚蠢的人類中的某一個,淡然又置身事外地看著舞台上發生的一切,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

 

學者形容埃斯庫羅斯的戲劇:「每個劇裡,只有一個觀念,一種情感,一幅局面,一種劇景和一樣整齊的發展。」在本次的演出中,「整齊的發展」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導演用質樸的方法,拉近了我們和普羅米修斯,以及人生中苦難的心理距離。在導演的處理中,對話、敘述、感慨,三個最主要的部分,結合音律感,在舞台上形成了一個彼此相依的整體。

 

走出劇場,我思考的是,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帶來火種和數學,使人類告別野蠻和未開智的時代。但,在這個科技改變一切的當下,人類文明真的更上一層樓嗎?我想到演出中那一地混亂的白色痕跡,像傷口一般爬滿了地板——我們現在面對的煩惱和痛苦,就是「文明人」才有的新問題嗎?我腦海裡一直在思考,演出中普羅米修斯如火山噴發般的委屈,而「不可知的神」,也不知道聽見還是沒聽見,但那種真實的虔誠,已經能使他擁有克服困難的力量和勇氣。反觀我自己,卻令我搖擺,究竟是哪一種文明裡,我們能夠生活的更加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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