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宗教和宮廷戲共構——評國光劇團《夢紅樓-乾隆與和珅》、唐美雲歌仔戲團《冥遊記-帝王之宴》
文︰陳韻妃 | 上載日期︰2022年7月13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主辦︰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地點︰國家戲劇院
日期︰7/12/2019 2:30pm, 24/4/2022 2:30pm
城市︰台北 »
藝術類別︰戲曲 »

帝王將相故事是戲曲不可或缺的題材,他們是古代政治權力的代表,上層階級的組成份子,言行舉措對社會有極大影響,換個方向看,也可說時代造就其機會,制度賦予其身分。但時過境遷後,古人古事,尤其皇家貴族,對我們而言,意義何在?

 

新編戲處理此種材料時,因時空變遷,往往不是恢復這類人物的傳統形象,那無法使現代人理解,反而有意讓其走下階層金字塔,還原「人」的特質,以便貼近當今更多以個人、常民為主的環境。

 

國光劇團《夢紅樓-乾隆與和珅》(下簡稱《夢紅樓》)和唐美雲歌仔戲團《冥遊記-帝王之宴》(下簡稱《冥遊記》)正是搬演舊時統治者和權臣的戲。前一齣演清朝乾隆皇帝和其寵臣和珅的作為,如何驅策家國走向;後一齣是初唐時期,老年武曌面臨皇位繼承問題,朝臣諫言,有所遲疑。

 

兩劇與皇權宮廷相關,卻不演歷史記錄於冊的事業功勳,而將之「常人化」,意指如普通人有喜好、牽絆,不加節制,且樂生畏死,對內面向煩瑣日常,對外追求物質慾望,用活脫脫的世俗人情去營造角色。再分別藉古典小說《紅樓夢》、敦煌變文《唐太宗入冥記》為切入角度,用虛幻、末日的概念來啟示劇中人,放任物慾膨脹或一意孤行,將招至毁滅。

 

一、切入角度與文本

 

戲裡政局,是極有限且受經驗法則約束的,而引入《紅樓夢》「太虛幻境」、「風月寶鑑」的情節和以王熙鳳為首大觀園等人,與《唐太宗入冥記》「幽冥地府」、李世民領銜的一脈宗親,這些像異次元的情節,不全然從主要劇情生發,似天外飛來一筆,如果刪掉,未必牽動主線。

 

至於啟示效果,《夢紅樓》舞台像唐傳奇〈枕中記〉「其枕青甆,而竅其兩端」之枕,取黃粱一夢之意,還有多寶格佈景,外樑柱雖在、內裡空無,把家族國家比喻成空架子,台上景物充滿夢、虛空的意象。劇中人置身其間,君臣讀小說若有所感、仍舊不悟,原因是:一對小說的態度,《紅樓夢》「滿紙荒唐言」,解悶足矣不必深究,二是掌握書寫的權柄,乾隆曾禁此書,朝廷既能決定讀物刊行與否,遑論信其警示可畏程度,況且權貴自恃有能,必不使王朝步入滅亡,最後是符合歷史,不可逆轉人物行為,於是書為借鏡的警告無效。

 

《冥遊記》中,武則天有意讓武族子弟繼承皇位,已往生的唐太宗接武魂魄至冥間曉以大義,勸其按舊章規儀行事,交還李氏。武則天起初不允歸政,最後改變,並非李世民象徵的宗法制度,或其代表陰司鬼神的恫嚇(拘束武魂、不得還陽),使對方順從、害怕,而是武氏愧疚於早逝之子李賢,有感母職缺陷,才心生主動,情感的補償和讓步。舞台也抓住親情重點,未設計地獄可怖景象,一任空曠幽深,所以貌似拘魂來受審沒有效果。兩劇透過類似夢和死亡情境,表現帝王的潛意識,不能擺於枱面的慾望和親情,常人能形諸表相的,上位者卻要壓抑,由此窺見其不免俗的內心。

 

《夢紅樓》關於紅樓的場次,穿插在主線間,而《冥遊記》地府部分,約佔三分之二,都花費不少篇幅。由主從劇情比重來看,次情節之重要性不亞於主要的。又主次劇情裡,都安排名演員擔綱若干角色,還有專場,焦點太多,彷彿藝術競技,令人產生「誰是主角」疑問。各以文學作品和宗教變文入戲,欲發啟迪,然功用不彰,故偌大劇幅多少有些累贅。

 

二、切入角度與要角

 

兩個劇團在這二戲之前,各累積了同類型的前作,基於推陳出新,必須採取特定的觀賞策略。《夢紅樓》是國光劇團清宮戲第三部曲[1],前頭《康熙與鰲拜》、《孝莊與多爾袞》講權力爭鬥、感情糾纏,《夢》劇則談虛實盈虧之理。唐美雲歌仔戲團近期和唐朝有關的戲是去(2021)年底《2021天鵝宴》[2],由當家小生唐美雲飾演唐太宗,不到半年推出《冥遊記》,短期內不適合再演同一角。是以兩團在劇本、演員援引新視角和面孔,如本次與唐美雲合作的國光劇團老生唐文華說:「我們(資深演員)有義務去喚起觀眾的興趣。」[3]意在吸引對紅學經典或演出者有興趣的人慕名前來,開發觀眾群,使新作獲得好奇與關注。

 

兩劇的次劇情線,所用新穎角度已如上分析,接著討論其中的主角表演。

 

京劇中生代優秀青衣、花旦黃宇琳飾王熙鳳。《夢紅樓》所選鳳姐片段,多死喪或作夢(秦可卿)、陰曹場面,表現人前不欲顯露的辛酸、陰暗面。與常見的選段,如熱鬧闔家團圓(元春省親),威壓治府或排除異己(尤二姐)相當不同。

 

黃嗓音高,似罩雲霧,不算敞亮,恰巧適合前述情節。做表上,因豪門大宅逐漸衰敗,雖眼神、氣勢凌厲,亦勉強態勢;〈示警〉陰間場景,宇琳身著紅服,凸出於素、雜色的眾鬼魂之間,此場大量舞弄水袖,是長袖善舞、操弄他人生死之意,更是面對鬼卒索命的激烈掙扎具象化,下場唏噓不已。黃宇琳塑造了光鮮體面以外的王熙鳳。

 

唐文華是台灣京劇著名老生,應唐美雲邀請,《冥遊記》初次演出歌仔戲。戲曲的劇種特色,首要在使用的語言,以及與聲音密切關連的音樂。京劇轉到歌仔戲,語、音差異非常大,是不小的挑戰。

 

他演唐太宗,嗓音高亢,音樂設計者安排凸顯這種特點的【將水】、【錦什】和像京劇的【高撥子】,唱來清澈嘹亮。除特定曲調,也能詮釋傳統板式【七字調】,不失韻味,而飽滿丹田、酣暢唱腔又充滿聲情,使台上歌仔戲坤伶唱將相形失色;台語唸白咬字正,沒有不通順的情形;通身具皇帝氣派,遇尬尷、頹喪等有損威儀的狀況,也能如實做表。京崑演人物,重視程式,是塑造的基礎,而歌仔戲需要投入情感。唐在玄武門事件,依違於親情的兩難,真情實感;打鬥場面,其英挺勁裝,風姿颯颯,京劇訓練出的身手,精準好看。整體表演,令人非常驚豔。

 

唐文華說,身為演員不能放鬆,「要跟自己過不去」[4],當初四十歲出頭以一趕四演京劇《雪弟恨》後,去(2021)年,時年六十,同戲照樣演法再次上場[5]。今(2022)年則嘗試跨劇種,又是一個考驗,確實印證他的信念。

 

三、切入角度與劇團發展、團員班底

 

兩齣戲採用的劇本視角和演員,又攸關劇團發展。

 

國光劇團自藝術總監王安祈上任以來,主張以現代化、文學性作為京劇傳承和創新的目標。所謂「文學性」,不只改編文學作品,而是期望戲曲能如文學內含幽微、感發的力量,直入心靈深處[6]。這次《夢紅樓》結合《紅樓夢》,除藉小說「繁華和荒涼」寓意指涉政治興亡外,更回應劇團一貫的方向。

 

唐美雲歌仔戲劇團的主事者和《冥遊記》編劇禮敬佛教,有不少相關題材的公演劇目,也在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經營的大愛電視製作佛教電視歌仔戲,期望通過宗教善力淨化人心,也引薦推廣戲曲。《冥》劇正是從敦煌變文得到的靈感,翻為武則天神遊地獄的版本,但非全部訴諸神佛信仰,亦摻雜親情致人成傷的描寫,此乃佛教進入中土的變異,即同儒家宣揚孝道,又反映歌仔戲「訴求情感」的劇種特質所使然。兩劇干連政治,卻因文學和宗教的介入,沖淡濃厚的政事成分。

 

二團有不少中、青年團員,也成立青年團,這些人的發展在公演劇目可見一斑。舉《夢紅樓》、《冥遊記》為例,討論次劇情線的演員分派。

 

前一齣次要情節,以黃宇琳所飾的王熙鳳為主要角色,有專屬場次。該角和主線的乾隆互為全戲表裡,共同演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意涵,青年藝員則演富察皇后、賈府賈寶玉、秦可卿與少數紅樓女子,也和主線人物多有互動。

 

後一齣次要劇情的李氏宗親中,最重要的李世民,特邀京劇老生唐文華跨界演出。其餘親族由資深生行小咪(陳鳳桂)、旦角許秀年、中生代生行林芳儀和李文勳分飾。後生成員分布在主次線中,無個人專場,與要角們沒甚麽對手戲,有的話也缺乏發揮空間。

 

這裡顯示唐團兩個派戲特點。一,團內本身的名伶,出於需要舞台、戲迷期待和票房保證,必須有戲。二,公演邀請外來人員,而特邀者的戲份通常不少。這是該團繼劇本外,另一求新求變之處。曾有舞台劇、電視或其他劇種人士加入,如《狐公子綺譚》邀豫劇全才旦角王海玲,《光華之君》請京劇旦角黃宇琳等。如此一來,年輕團員遭遇前輩名角和外來珠玉夾擊下,在大型公演的表現狹隘、難言助益。相較下《夢紅樓》,國光的青年演員多有展現機會,促進藝術成長。

 

兩團是台灣京劇、歌仔戲的重要團體,分屬於國家和民間私人,取得不少資源。發揚劇種作法稍有差別,首先,都講求現代化,連接當下思維、環境,才有未來的路。其次,前一團朝向文學性,視京劇為珍品的態度,卻不能適用於後一團,歌仔戲庶民、俗世性強烈,求新立異才能在表演市場生存。此表示劇團屬性,會左右劇務方向,決定經營方針中存續問題佔多少比例,以及成員發展的可能性。

 

四、切入角度與觀眾

 

《夢紅樓》和《冥遊記》各以文學和宗教為切入政治題材的角度,史冊上的帝王重臣,在此呈現凡人俗事的常態。

 

前一齣上下縱樂享受、追憶往昔榮光,雖見紅樓小說示警後果,仍然如出一轍,不加節制的心性,和凡夫俗子無二,這點不因出身、地位而有不同。後一齣女皇魂遊地府,不是接受神明審判,而是為面見故人處理家務事。以宗教起頭,轉入家庭、親人糾紛,皇族也不免於「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二戲在歷史事件中,挖掘橫跨時空的人類共性,拉近與我們的距離,像看近鄰可親。但正因以普遍性塑造人事,反而「小天下」,把帝國演小了,《冥遊記》特別有家庭劇感覺。二是小題大作,末日寓言和家族紛爭比擬整個天下,過於擴大了。總言之,都沒有表現屬於王者的特性,以致前述的切入角度也可套用在別種身分。或說要啟發觀眾省思,倘若戲中大人物盡皆不悟,遑論現在的「小民」,到底見人見智吧!

 



[1] 國光劇團前兩部清宮戲是2014年《康熙與鰲拜》、2016年《孝莊與多爾袞》。

[2] 《天鵝宴》為河洛歌子戲團作品,1992年2月在國家戲劇院首演,當時由唐美雲飾唐太宗,小咪演郿道九。時隔多年,唐美雲歌仔戲團獲河洛授權劇本,去(2021)年12月24日至12月26日重演此戲。

[3] 見袁學慧〈歌仔戲、京劇天王同台:唐美雲、唐文華《冥遊記》,照亮十方與己身〉,《報導者》,2022年4月20日(來源:https://www.twreporter.org/a/2022-tifa-royal-feast-of-the-underworld,檢索日期:2022年6月18日)。

[4] 見袁學慧〈歌仔戲、京劇天王同台:唐美雲、唐文華《冥遊記》,照亮十方與己身〉。

[5] 見筆者評論〈國光劇團的傳統戲特點--評國光劇團全部《武松》、《雪弟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22年1月20日(來源:https://www.iatc.com.hk/doc/106769,檢索日期:2022年6月18日)。

[6] 王照嶼、李銘偉,《京劇.未來式——王安祈與國光劇藝新美學》(台北:時報出版,2020),頁4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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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