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跨界的取捨——評候青藝團《地獄變》、阮劇團《香纏》
文︰陳韻妃 | 上載日期︰2022年1月31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主辦︰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演出單位︰候青藝團阮劇團 »
地點︰大稻埕戲苑、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
日期︰17/3/2019 2:30pm、18/12/2021 2:30pm
城市︰臺北 »
藝術類別︰戲曲 »

臺北市藝文推廣處2014年起辦理「大稻埕戲苑青年戲曲藝術節」(下簡稱青藝節)與國立傳統藝術中心2018年舉辦「戲曲夢工場」(下簡稱夢工場),是臺灣目前兩個鼓勵青年以傳統為基礎,發揮創意,用新穎表現手法,進行實驗的戲曲活動。主辦單位聘請策展人規劃,訂定主題,採邀演和徵選來選擇團隊,提供經費、場地,幾屆下來累積一些成果。

 

2019年「候青藝團」《地獄變》入選「青藝節」,去(2021)年「阮劇團」《香纏》參加「夢工場」徵件評選。兩齣戲都由周玉軒編劇,兆欣導演,近年他們活躍於上述活動,穩定推出作品。前齣戲改編日本文學,後一齣選材臺灣過去人事,內容與人性複雜多面有關,表演以京劇、歌仔戲為底,結合其他元素,跨界意圖明顯,所以合併討論。

 

一、劇本:人的複雜、多面向

 

《地獄變》源自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同名小說,與原著大致無異,但更動部分人名。敘述宰相卞文命畫師良秀繪製《地獄變相圖》,但良秀作畫通常要眼見為憑方能成畫。另外,卞文對在相府為侍的良秀女兒硃娘懷有慾念卻不果。最後宰相火燒硃娘,令良秀親眼目睹,然後完成畫作。

 

戲裡設定一位說書人,解釋劇情大意和人物特點,透過他的眼睛,為觀眾建立概念。這戲外的角色,彷彿上帝般高看著劇中人。不過當小說變成戲,演員代言,再用說書人/敘事體來說明故事,是否重覆敘事?又說書人帶領下,觀眾被迫成為先入為主的全知者,是否剝奪我們看戲的思考和樂趣?

 

這種他者的旁觀角度延伸至戲中,卞文、硃娘、良秀三角,因互有社會地位、性別、藝術的主導權,而得以挾其優勢「審視」有求於他/她的人,於是有「一人接收兩兩眼光」的現象。如卞文,良秀視其為不得不依附的權勢者,硃娘面對宰相,則察覺他是對己有異樣心思的男人;硃娘在良秀面前是良善女兒,換宰相看她,少女純真反增添性魅力,是可愛可慾的對象;良秀於硃娘為唯女兒是命的父親,然在卞文與良秀弟子眼裡,是繪畫至上卻不惜踐踏情理的自私者。編劇花費不少篇幅去建立角色,尤其增加畫師之女份量,較小說為鮮明,整體人物舞台形象更立體多面,詮釋了人性複雜的意義。

 

《香纏》以1900年代初期臺灣臺北艋舺地區「最富盛名的藝妲」[1]王香禪為題材,搬演其人其事。「藝妲」是臺灣日治時期,民間對在酒樓以戲曲悅客的歌伎之通稱,既名為藝,必須「聲、色、藝」三要素具備方可稱謂[2]。王氏能詩文、扮戲,為一時佼佼者。

戲從王香禪獨坐,抱南管琵琶彈【直入花園】曲開場,以「我,第一人稱」角度,觀看自己人生經歷,依時間順序演出:先是藝妲間大色藝妲,投稿報紙刊載詩文的才女,齋堂禮佛的修行者,到滿洲國外交官員之夫人,不斷在社會空間流轉,顯示人怎麼創造形象與尋覓立足之地。

 

主角各種身份伴隨著相應名字──留仙、黛卿、香織、夫人、香禪出現時,戲的場次也隨之改變,這是編劇意欲著墨的重點所在。名字除了指稱的工具性外,還有何以界定的深層用意,每一個稱呼,都反射他人的想像和期待。有意思是,王香禪常想起最初的命名「罔市」,在每每風光、高貴時刻後,總會回想幼年出身魚腥環境,於是過去和現在來回對照,去思索所要為何,最後她透過「自命己名」(香禪)舉動,不再扮演任何人眼中的身份,純粹以「我」的姿態走向未來。

 

這戲演臺灣日治年代舊事,但在立意和情節設計下,時代氣氛並不濃厚。首先用夢串連生平,夢的特質是,反映現實思慮,然而非真;夢跳躍式呈現,不具邏輯性,放在戲裡,便見主角出入於幻境和往事,不是生活寫實。其次,劇本探討人如何於社會中確立自我,不重敷演事蹟細節,也不是傳記戲劇。

 

這樣子演,觀眾不是在看與之無關的已往人物,而從中忖度——我是否也執著於多重身份,假作為真,疑惑自己是誰?遂與我們產生連結。美中不足是,王香禪過往採夢境、片段式處理,使言行、面向各異,難塑造一致的性格,例如〈留仙〉、〈黛卿〉兩場,香禪對慕陶先生的態度,是欲迎還拒或熱情洋溢?又為日本皇軍獻唱一事,為何充滿反彈、抵觸心理?敘事斷裂,思想變化也無痕跡可尋,只有香禪自傷身世的喟嘆神情,終始連貫,牽動觀者心弦。

 

兩齣戲在音樂和表演聯結他種藝術,一方面劇團參加戲曲的實驗活動,有所新變嘗試,二方面是戲曲的現實寫照,現今它屬於眾多文娛之一,不像以前獨大,無可避免要與別的娛樂共存,去競爭民眾青睞。

 

二、音樂:駁雜和統一

 

《地獄變》音樂相當駁雜,京劇為主,聲腔有西皮板式、崑曲曲牌,樂器出現京韻大鼓、三弦琴,還用電子音樂。用上這麼多樂聲和劇種、曲藝並列的原因,據導演說法,為賦予音樂變化性和強化作品意義而做的嘗試[3]。我想,本來京劇音樂就是多元聲腔特色,不妨如是看待《地》劇,但在此也可能是演員來自不同背景、讓其各有發揮的兼顧作法,缺點是演員很辛苦地切換表演形式,且部分表演者的聲音呈現,像未經戲曲專業訓練的素人,對觀眾聽覺實是苦差事。

 

《香纏》音樂多樣化,有南管、京劇、歌仔戲等,這與藝妲主角身負多才相關,也反映當時臺灣的流行之聲。設計者用南管曲【直入花園】貫串全劇,編曲採傳統演唱或西洋鼓伴奏等,具現代聆賞風格又不違古樂情韻。【直入花園】是南管的民間宗教樂曲,為牽尪姨(靈媒借神附體或降靈於身,與生者溝通)儀式所用歌曲之一,引渡進入異世界。因此曲特殊性,除切換劇情場次,統領上述各色樂音,更符合戲的夢境設計,引入意識表層無法觸及的「靈魂深處」,進行自我探問。

 

三、表演:多元背景

 

《地獄變》主要用京劇表演,按角色來談,說書人(戴開成)說「落語」,宰相卞文(呂玉堃)和良秀(戴開成)演京劇,再加數來寶、三弦、小曲雜唱。至於硃娘(兆欣),為凸顯女子單純個性,比起另兩角涉世甚深,而採純粹京劇唱唸。推測安排「落語」,來自小說有個「侍奉王爺二十年」[4]的敘述者、此戲的改編來源和演員本身能力得到的靈感。只是,劇本並不曲折難懂,大費周章結合多種表演方式演一個故事,有無必要?

三位主角,戴開成是日本傳統落語表演者,呂玉堃為京崑演員,特別說兆欣,京劇乾旦,主攻青衣行當。身形瘦削,眼波流媚,富含電力,其實適合花旦路線。這戲少女愛嬌又流曳妖豔,他演來恰如其份,情慾風情盡在臉上。

 

《香纏》其他藝術部門,像劇本一樣帶著淡淡的時代氛圍,適當地輔助演出。演員講唱大多是臺語,還聽得到客語、日語等臺灣日治時期使用的語言。服裝有漢服、西裝,沒有刻意考究,特殊地位者在原戲服上多加配件示意。舞台道具,中央懸落的兩條紅長布幔,像個「人或入」字,而演員穿梭於下,又變成「出將入相」前後舞台區;六張紅棕木製長板凳,供演員坐、站立或行走,變化走位高度。若將柔軟紅布幔比喻人際間不可見的緣份,怎樣糾纏何時起滅,不得而知,硬梆梆板凳的材質,則如戲裡生硬的身份藩籬,終究無法跨越。

演員的背景,出自歌仔戲、客家戲或舞台劇,符合戲需要的語言、音樂多元情形。其中王香禪的飾演者陳昭薇,成長於明華園歌仔戲世家,學習旦角,嗓音輕柔,但遇高音需轉成假嗓才能支撐,做表在矜持、愛嬌和活潑間生動變換。蔡孟君演慧心,她的演藝養成亦來自歌仔戲,學習老旦,在此嗓音飽滿昂亮,穩定度很高。

 

戲曲為歌舞演故事,說好一個故事為前提,具體來說,劇本是首要的,搬上舞台時,其他部門(音樂、舞台美術、服裝……)必須以劇本為中心再成就二度創作。這樣看《地獄變》時,劇本延續小說,增加部分情節,豐富了曲折多義人性。演戲即可表達劇情,不需要說書方式,徒然疊床架屋;音樂設計也類似,劇種、曲藝多種樂聲並列,但與戲無直接關連,只為創新而做,導演意念先行,有點弄巧成拙。《香纏》劇本主題明確,多種音樂確為劇中所需,又如實回應時代聲音,雖然敘事不盡連續,瑕不掩瑜,如果轉化成說唱廣播劇——純以聲音為主,用說書人彌合人物各個身份、想法轉變,搭配悅耳且完整的概念音樂,或許也適合。戲曲,時間積澱的藝術,在青年世代方興未艾的實驗中,越磨礪越見光彩。

 


[1] 邱坤良《舊劇與新劇 日治時期臺灣戲劇之研究(1895-1945)》(臺北:自立晚報社,1992),頁112。

[2] 同註1,頁107。

[3] 林立雄,〈第六屆大稻埕青年戲曲藝術節 《地獄變》《化做北風》跨界之後認真回歸〉,《PAR表演藝術》第314期(2019年2月),頁74-75。

[4] 芥川龍之介著、葉笛譯《地獄變》(臺北:桂冠,2001),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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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