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蓋派短打戲——評國光劇團〈武松打店〉、〈七雄聚義〉、〈十一郎〉
文︰陳韻妃 | 上載日期︰2021年3月22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主辦︰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演出單位︰國光劇團 »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9/1、1/29)、小表演廳(8/22)
日期︰2018/9/1 14:30、2020/8/22 19:30、2021/1/29 19:30
城市︰臺北 »
藝術類別︰戲曲 »

京劇武生,依據各家戲路和表演專長來劃分,在十九世紀末期出現了俞(菊笙)、楊(隆壽)、黃(月山)、李(春來)四大流派,其中李春來(1855-1925,中國河北人)多演短打戲,善翻騰撲跌功夫,風格勇猛。長年定居江南,對南派武生作用不小。宗其藝者有蓋叫天、張德俊、李蘭亭等。蓋叫天(1888-1971)繼承李派,又結合個人條件,加以發展創新,形成蓋派,有一系列武松戲如《武松與潘金蓮》、〈獅子樓〉、〈武松打店〉(〈十字坡〉)、〈快活林〉(〈醉打蔣門神〉)、〈鴛鴦樓〉(〈飛雲浦〉),故有「江南活武松」之譽,以及《一箭仇》、《惡虎村》、〈三岔口〉、〈十一郎〉(〈白水灘〉)、〈七雄聚義〉、〈劈山救母〉等,後繼者有子孫輩[1]

 

臺灣近年的蓋派戲

 

臺灣近年蓋派戲[2],公立劇團如國光劇團,可見的有《全部武松》、〈武松打店〉、〈七雄聚義〉、〈三岔口〉、〈惡虎村三義絕交〉,以及臺灣京崑劇團〈十一郎〉、〈劈山救母〉,私人京劇團體如臺北新劇團、興傳奇青年劇場,常演〈三岔口〉、〈武松打店〉。至於教育系統,以國立臺灣戲曲學院京劇學系來說,按國中、高中發展順序,教授〈十一郎〉、〈武松打店〉、〈三岔口〉與〈花蝴蝶〉,這些都屬短打劇目。以下就所看國光近三年〈武松打店〉、〈七雄聚義〉和〈十一郎〉,討論蓋派戲特點。

 

〈武松打店〉

 

本戲出自《水滸傳》。武松殺嫂替兄報仇,判孟州充軍,途經十字坡宿張青、孫二娘店房。二娘覬覦武松財物,夜間行刺,不敵落敗。後張青趕到,確認雙方身份而和解。

 

孫二娘專行燒殺劫掠之事,不欲叫人明面察覺,所以夜間刺探,像女版〈三岔口〉,是武生、武旦摸黑鬥毆。這齣在蓋派劇目中也確實與〈三〉劇齊名,有「英名蓋世三岔口,傑作驚天十字坡」讚譽[3],同為短打戲。

 

根據蓋叫天說法,戲裡人物對環境的警覺分成「聽、看、摸、打」四種動作,其中打在蓋派又透過四字訣「跟、隨、纏、黏」來表現[4],合可簡化為「探查-打鬥」行動。

 

整場重複著「探查-打鬥」,有明面上文試,武松剛入店時,孫二娘唱【吹腔】問他名姓,但前者虛應未答,問不出結果,暗示語言在此無用,也為後邊動武盤查鋪墊。武探有幾處,先是武松欲進房,孫在武腰間一摸試探有無藏凶器,其次深夜,二娘初次赤手空拳前來,驚動武松後離開,最後攜攮子(匕首,短而尖的刀)再來行刺。

 

武旦張珈羚演孫二娘,身姿俏麗。首次探房中「貓兒逼鼠隨牠去吧」一詞裡,張珈羚低地搶背閃到一邊側臥,仿貓叫聲,姿態柔美,相當悅目。但柔美只是假相,當珈羚持武器在手,表情和刀都帶決意,惟落下風時情緒方現破綻,但不見膽怯,是陰狠冰冷的刺殺機器。

 

青年武生徐挺芳飾武松,面赭红臉肅穆,神情始終警醒,對「黑店」環境的敏察、寡言和謹慎,一一展現,碰到危機迸發,再轉成驚慌無措,然後認清必須脫銬求生的堅定,轉換極富層次。爭鬥的做表狠勁勃發,特別是奪刀插地的瞬間眉眼,真有挫折敵手銳氣、令其心生膽寒恐懼。人物以手在黑暗中探索一切,挺芳掄拳、出掌力道十足,以雙臂為主的招數,線條筆直英挺,身段快捷帶著鬆弛,形成強弱力道美感。

 

綜合而論,兩演員聲線一嗓音低沉一聲音尖脆,互呈抑揚對比,各有堅實的腰腿功夫,對打間在珈羚翻滾轉身需要借力時,挺芳穩妥照應對方,是令人放心的演出夥伴,顯現良好合作默契。

 

〈七雄聚義〉

 

劇情有關《水滸傳》。晁盖等七名梁山好漢打劫獻給當朝權貴的生辰綱,官家派兵捉拿,美髯公朱仝與晁氏友好,遂暗地打探,保護一行人。

 

晁蓋等劫綱在前、官兵追捕在後,最次朱仝單槍匹馬跟在後頭,朱行路是不斷靠近敵、友之過程,透過交通工具和衣著變換,表示逐漸與目標對象縮短距離。

中生代武生戴立吾飾演朱仝,由蓋叫天(原名張英傑)嫡孫張善麟(1940-)親授,蓋派此戲有「趟馬、走邊、雙刀」特點。

 

戴立吾出場,頭戴羅帽,身穿箭衣、外披褶子,背插雙刀,腳蹬厚底,一襲造型襯得腰板勁瘦。戲裡情境因距離晁蓋、官府尚遠,故騎乘追趕,做「趟馬」身段,右手馬鞭昂揚、左手扯開褶子,兩手動作不時有垂直、橫寫一字狀。馬術對腰和胯的要求是,上半身以腰使力,下半身以胯控馬[5],所以有許多半蹲、勾腳、斜上踢腿動作,上下比劃出的姿勢瀟灑利落。御風而行,單手轉馬鞭、外翻褶子、勾腳單立旋轉,呈現風動奔馳情況,因善於掌握軀體重心,頻繁回旋時身上配件並不交錯糾纏。戴邊唱北曲【石榴花】邊舞以上身段,在曲之第二「昏慘慘雲霧柳成行」、第四「馬嘶塵滾風聲狂」句維持該有音高,部分字音雖略勉強,終無高音低唱,曲子聽來順暢。

 

主角行騎趲路一陣後,越接近標的,或避免驚動敵方或進入山區,總之不宜揚鞭催馬,改成步行。交通工具改變,時間也由傍晚推至晚上,潛身夜行查探,做「走邊」。戴立吾探視遠觀,朝舞台左、右台口行進,雙手和腿於平伸和勾曲間變換著,四肢彷彿是感知丈量周遭的偵查機器,髯口隨身形左右偏移,時被穩紮收束於手中或靠頸肩力道準確耍至肩上,捋鬍透露了觀看、思忖意思,使髯口也成探測物件之一,整體招式乾淨。此間北曲【粉蝶兒】唱得蓄勢待發、開啟對戰號角。

 

最終是朱仝為首的梁山泊眾和官兵開打。立吾左右開弓,雙刀起落如閃電迅疾,旋刀跳轉像風掃落葉般,整台空間都被舞動起來,髯口飛揚時出手抓握的時間點精準,轉圈腰間大帶隨之飄灑,恁是好看。

 

〈十一郎〉

 

綠林人物青面虎徐世英被官兵押解,其妹徐佩珠率嘍囉解救,好漢穆遇奇(在結拜兄弟中排行十一,故名十一郎)路過不明究裡,協助官兵敗退徐氏等人。

 

武生穆遇奇造型,束髮、未加冠,穿快衣快褲,著薄底靴,為平民身份。他當別人家奴,卻有高強武藝在身,形成際遇和才華不均等,其為奴與青面虎被抓,共顯示了好漢/有才者之人生困境。戴立吾飾演十一郎,每要開始對打前,脫去褶子,並將水髮和大帶整束好,俐落備戰。人物武藝表現在銀棍、單頭槍和膂力比試上,不過電影《蓋叫天的舞臺藝術》介紹此表演重點在「棍舞」,有大量快速耍棍的動作。戴雙手交換揮舞,轉圈速度之快棍身不時銀光熠熠,棍子在脖頸、肩背、腰間轉換得非常滑順。另外踢大帶上肩準確,惟飛身上桌做高處瞭望時,因踩到褶子衣角身姿略有不穩,但整體仍夠穩當。

 

國光劇團的蓋派戲特點 

 

國光的〈武松打店〉,和蓋叫天兩部京劇電影中同場次的戲詞、大小解差丑角表演與「摸黑」演法相類,尤其最後一個,循序漸進符合生活常情,好處更在身段精煉,無多餘動作。當然,不一定肖似原版就叫好,還是要依書文戲理去判斷,如果調整劇本或排法有助戲之合理流暢,亦可改動。

 

蓋叫天保留《洗浮山》「趟馬、走邊、雙刀」表演精華,再現於〈七雄聚義〉中。戴立吾亦步亦趨忠實演繹三特點,且從頭到腳用到的髯口(鬍子)、褶子、馬鞭(鞭子)、大帶(帶子)、厚底(靴子)之「五子」服飾道具,在其身一絲不苟、各自齊整。

 

國光〈十一郎〉的排法注重情節銜接,開頭徐佩珠、抓地虎先出場交代前情;中間徐佩珠行經官兵押解青面虎的隊伍,向其打暗號;最後青面虎、十一郎和佩珠照面,做出「不打不相識」和好結局,雖是單場戲,經主排調整後有連貫性。

 

總體而言,〈打店〉保有原版簡潔,〈七雄聚義〉在張善麟指導下承襲得很規範,〈十一郎〉彌合情節完整,俱存蓋氏痕跡。

 

蓋派戲對武生的功用

 

本文所列蓋派戲,其特色對於學習者功用是,若按照武生年齡成長將戲排列來看,如〈十一郎〉、〈武松打店〉、〈三岔口〉對於此行初學者,有建立基礎功夫、身體正型之用。其次是打磨進階、崇尚技巧,興傳奇青年劇場團員朱柏澄參加臺灣戲曲中心舉辦的第三屆「2018承功-新秀舞台」時,表演〈花蝴蝶〉,該戲難度之一是武生要從兩張半高的桌子翻身飛下,炫示高超武功,很能吸引目光,後來朱憑此入選2019年第四屆「承功」明星場,供其他團隊觀摩。上述劇目與《水滸》、綠林相關,人物往往具有快意恩仇、熱血拼搏風格,演來自然過癮。不過,隨著演員越發成熟,在經歷奠基打底、技巧精進後,應該有別種追求,比方〈七雄聚義〉唱崑曲、掛髯口,表現出的沉潛氣質,和前面幾齣俊扮鬥狠做表截然不一。2019年國光推出「熱血」賀歲節目,藝術總監王安祈安排戴立吾擔綱《伐東吳》主角,「戴立吾雖還在青壯年,卻已是家德、挺芳的師長輩,更該有不同境界。......我想了很久,決定請他接受新挑戰,《伐東吳》一趕三,一人分飾三位三國名將,黃忠帶箭,是靠把老生;關公顯聖,紅生老爺戲;趙雲救駕,長靠武生。」[6]所謂「不同境界」,指的是由外而衷的氣韻風度,不只從武生行當裡勤加訓練,鬚生或其他領域也可以是取經的對象,多方汲取,最終成就大武生之藝境,而蓋派劇目在各階段訓練過程中,當有漸次襄助之功。

 



[1] 參考馬少波主編,北京市藝術研究所、上海藝術研究所組織編著《中國京劇史》下卷第一分冊,頁1710-1713。

[2] 本文列的臺灣蓋派戲,以國光劇團青、中生代武生演員徐挺芳、戴立吾前後進劇團年度為準(戴2016年、徐2018年入團),他們是〈武松打店〉、〈七雄聚義〉和〈十一郎〉主角。劇團在幾位武生(尚含李家德,2018年進團)陸續加入,條件齊備後,遂頻繁推出武戲系列,故以2016年作為查詢蓋派劇目起算時間點。

[3] 田漢(1898-1968)為蓋叫天所寫嵌字對聯。見馬少波主編,北京市藝術研究所、上海藝術研究所組織編著《中國京劇史》中卷,頁1201。

[4] 參考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北京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京劇談往錄四編》,頁225-226。

[5] 馬術要求之說法,轉化自徐皓峰《刀與星辰:徐皓峰影評集》,頁45。

[6] 王安祈原話是:「戴立吾雖還在青壯年,卻已是家德、挺芳的師長輩,更該有不同境界。這兩年他連演《野豬林》、〈八仙過海〉、〈惡虎村〉(按:指〈惡虎村三義絕交〉)、〈鍾馗嫁妹〉之後,我想了很久,決定請他接受新挑戰,《伐東吳》一趕三,一人分飾三位三國名將,黃忠帶箭,是靠把老生;關公顯聖,紅生老爺戲;趙雲救駕,長靠武生。」

 參考國光劇團臉書:

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1793620940750792&id=533185686794330,文章日期:2018年10月11日,查詢日期:2021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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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