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張愛玲》:華麗後的荒涼
文︰惟得 | 上載日期︰2020年8月20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說唱張愛玲 »
主辦︰進念.二十面體
地點︰串流直播@進念YouTube頻道
日期︰6/6/2020 8pm
藝術類別︰戲劇 »

疫情影響下,連張愛玲也要戴口罩,今年是祖師奶奶誕生一百週年紀念,前幾年香港藝術節已經密鑼緊鼓,要把張愛玲的小說《赤地之戀》改編為話劇,重點出擊,因為種種原因擱置,在新冠狀病毒肆虐下,今年的香港藝術節甚至無疾而終,其他地區想要張燈結綵,然而在保持社交距離的環境下,終覺掃興。「進念.二十面體」的胡恩威力挽狂瀾,不止積極排演《說唱張愛玲》,還安排在網上直播,在沒有觀眾的現場全面投入,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進念.二十面體」就是值得敬畏的有心人。

 

張愛玲的《對照記》幾乎就是《說唱張愛玲》的劇本。也虧胡恩威想得到,這文集像相簿,收藏老照片,只是每一幀的旁邊,附加生活瑣憶,從童年到一九六六年,亂紋堆疊,拼湊起來不就是一幅自畫像?文本在劇中通常由葉麗嘉唸出來,胡恩威又特別情商林嘉欣,用其聲音演繹張愛玲十七歲寫的〈天才夢〉,昭彰她的內心矛盾。張愛玲認定自己是現實社會的一個廢物,轉頭卻是文學權威眼中的才女,醜小鷺鷥變作天鵝,令她措手不及。然而,她似乎經常口不對心,埋怨自己不合群,在不用與人交接的場合卻又自得其樂。胡恩威借楊默函創作的幾首饒舌歌,取笑她是「自命不凡的孤寂」。胡恩威再借《傾城之戀》及《女人心》的電影片段,對照胡蘭成的〈文字修行〉和〈如生如死〉,巧妙地用虛構的男女情事,襯托現實生活裏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感情瓜葛。張愛玲筆下的佟振保是個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人,以為懂得自制,偶遇舊情人,感情完成崩潰,胡蘭成卻超乎張愛玲的筆觸,他與張愛玲結婚,又與周訓德相好,張愛玲提出分手,他淡然處之,用禪宗的態度參透人世間的情愛。究竟他是自我狡辯,還是真的看破紅塵?胡恩威沒有下結論,讓觀眾自己定奪。《對照記》記載到張愛玲四十六歲離開華府便戛然而止,胡恩威只好用幾段《紅樓夢魘》的自序,追溯她晚年的心境,再請來饒舌歌手說唱歌曲〈談畫〉和〈愛〉,是給張愛玲的生活哲學一點註腳。胡恩威只是假手胡蘭成參與劇本的一節,基本上還是張愛玲詮釋張愛玲,在張愛玲於藝壇幾乎淪為陳腔濫調的環境下,是一次有創意的嘗試。

 

開場時,筆者幾乎以為看的是京劇。舞台的左上方擺放書桌木椅,右下方另一張木椅,就是這麼簡單。因為說唱的對象是一位名人,頓時挑引蒼涼的感覺,舞台三面圍着銀幕,映像和文字交替,倒有足夠的條件發放華麗,是匠心獨運的舞台設計。楊永德為胡蘭成辯護之前,搬來七個畫架,這一段他用廣東話,似乎要從葉麗嘉的國語脫穎而出。說白的時候,他無事忙般把七個張愛玲不同年齡的頭像在畫架上調來調去,顯示他的三心兩意;同時,葉麗嘉捧着一塊圓板,在舞台兩邊來復走動,圓板已經像一面鏡,依次映現胡、蘭、成、張、愛、玲、無、心、喜、歡、胡、蘭、成、張、愛、玲、無等單字,更把兩人的感情描畫得像水月鏡花。辯白前後,畫架上又印出張愛玲的照片,代表她在人世間七十(有五)的年華。如果胡恩威的意念真是華麗與蒼涼,倒有點避重就輕。演出著重張愛玲在上海與香港的生活,來到美國,就有點輕描淡寫。無疑她曾擔任俄亥俄州牛津邁阿密大學駐校作家,得到陳世驤教授推薦,還是加州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她真正的意願卻是在美國文壇再放異彩。儘管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推崇她為中國優秀重要的作家,她用英文寫的半自傳小說《雷峰塔》和《易經》,始終沒有在外國引起巨大迴響,去日苦多,她專心研究《紅樓夢》,是否帶有些微逃避和自我安慰的心態?因為演出在這方面著墨不多,後來葉麗嘉慨嘆「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感染力就不強。

 

葉麗嘉用國語唸《說唱張愛玲》的文本,頗能掌握情緒的跌宕,感喟中帶點少女的嬌嗔。說到母親如女俠般闖蕩江湖,自己只遺傳到母親喜愛的孔雀藍,幾乎有點羞愧。來到香港投靠世叔伯,簡直自慚形穢,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她就像校對寫壞了的《連環套》的清樣,齒縫間迸出冷笑。然而提起回上海賣文為生,舞台上的葉麗嘉一手拿筆一手拿墨水瓶,對可以自食其力,暗裏又沾沾自喜。話劇的前半部,劇本有足夠的空間讓葉麗嘉發揮,她也沒有讓我們失望;後半部她的表現相對較弱,卻是因為劇本沒有提供足夠的唏噓話語,讓張愛玲華麗後的荒涼好好表現出來,這不是葉麗嘉的錯。臨近結尾,有一場戲葉麗嘉依然表現出色,她細數人生三恨,包括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二十二個字重複三遍,起初略帶戲謔,隨而轉為感嘆,最後用淚眼標點,演技一波三折,那一刻倒真摯地傳達了陣陣荒涼。

 

說唱的既然是張愛玲,飾演她的葉麗嘉佔的戲份最重,胡恩威依然邀請楊永德客串。楊永德先是扮演《傾城之戀》的范柳原,這個角色最考演技,連周潤發也被人批評在許鞍華改編的電影以色中餓鬼姿態的演繹,楊戴上喼帽與白流蘇(葉麗嘉分飾)跳交際舞,舉止浮誇,依然保持紳士風度。他的重頭戲卻是扮演胡蘭成,不知道胡恩威為甚麼安排他用廣東話唸白,可能因為胡蘭成提過廣東民歌。這一幕楊永德的表情充滿變化,提到張愛玲呷醋,他說來就充滿詫異,彷彿驚訝張愛玲也會吃人間煙火。後來張愛玲提出分手,他就表現得心平氣和,偶然想念張愛玲,只責怪自己志氣不墜。一次重臨舊址探訪前妻,知道她已經搬遷,他就朗誦「水淡情義重」的民歌,提醒自己甘於淡泊,灑脫得來又帶着幾分狡猾。想是受到《傾城之戀》白四爺的啟迪,銀幕展現陳張愛玲的大事年表,楊永德在一旁用胡琴拉奏《二泉映月》,加添幾句惆悵的音符,美中不足是開頭有點荒腔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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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得,散文及小說作者,也寫劇評,八十年初為《號外》撰寫劇評專欄,久未涉足劇場,近日再臨,重燃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