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李香蘭/山口淑子:名字.身分.歌
文︰盧偉力 | 上載日期︰2020年6月15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李香蘭(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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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

 

一個名字,以及與之有關的事物、身分的聯想,在不同文化政治環境,會有很不同的認受。


生長在中國東北的日本人山口淑子(1920-2014),在中日戰爭期間,因天生麗質、歌聲悦耳,被安排隱藏日本人身分,以李香蘭的名字唱歌演戲,先走紅「偽滿洲國」,旋即在日本、台灣、中國淪陷區都引起哄動。1945年日本戰敗不久,李香蘭在上海被逮捕,軟禁於收容所,等待審判。當時李香蘭被指是漢奸,是可判槍斃的罪行。幸好日本身分證明文件在緊急關頭送到法庭,她才避過一死,1946年遣返日本。

 

從當代香港流行文化說起


「李香蘭」,在當代香港流行文化中,首先是張學友1990年首唱的一支粵語歌曲《李香蘭》,1994年他又唱了國語版《秋意濃》。這首歌旋律優美,如泣如訴,歌詞情景交融,思念永遠,不少歌手都翻唱。從九十年代的關淑儀,到千禧後的李克勤,到幾年前的林憶蓮,每一位都傾注深情,以自己的風格,進入一個蘊含心靈秘密的世界。這首歌的音域很廣,要把握一定技巧才可以揮灑自如,或許是這樣,自九十年代中,除張學友本人之外,不少實力派歌手都在演唱會或一些公開場合演繹這首歌,梅艷芳、羅文、王傑、呂方、李克勤、陳奕迅、林憶蓮、張敬軒、黃菀之、閻奕格、林峯,以至台灣歌手齊豫2002年在紅磡體育館,亦以粵語唱《李香蘭》。


《李香蘭》這首歌源自日本唱作人玉置浩二的《別走》,是1989年日本電視劇《再見了!李香蘭》的主題曲。電視劇的取材,就是26歲前李香蘭/山口淑子在中國的經歷:亂世走紅,不自覺地配合日本侵略國策,日本戰敗後險些被槍斃,離開中國時,這位在中日戰亂混合兩種文化身分的女子帶著複雜心情告別李香蘭。


26歲之後,山口淑子的人生非常精彩。回到日本,她以「山口淑子」本名再投身演藝事業,亦有一番作為,在日本、美國都拍過電影,甚至演過百老匯歌舞劇。除演藝事業,山口淑子後來更為日本電視台訪問國際政治人物,甚至從政,長期擔任國會議員,九十年代出任外交委員會主席。


不過,「李香蘭」揮之不去。對於中國人,李香蘭仍然是李香蘭。五十年代,山口淑子多次來香港。那時她無須隱藏身分,公眾雖然知道她是日本人,但仍然以李香蘭的中國想像去看她,新聞亦以「李香蘭」標示她,或許是這樣,亦因著上海時期的人脈,她就以李香蘭名義在香港拍國語片、唱國語歌。在香港,她以山口淑子名義只演過一套戲,是她本人策劃、邵氏與日本東寶公司合作,全部日本演員用日語演出的《白蛇傳》(1956,豐田四郎)。在這片中,她沒有唱歌。


山口淑子1958年息影,亦似乎沒有再繼續歌唱事業。

 

「李香蘭」與《國產凌凌漆》


九十年代中,李香蘭這名字,出現在港產片《國產凌凌漆》(1994,周星馳)中。戲中講中國大陸軍方某貪腐南方司令(黃錦江),為掩飾自己在瀋陽盗國寶罪行,殺害北方司令,以金手槍將其毀屍滅跡之後,更佈局嫁禍他人盜國寶。他選中潛伏待命於深圳街市多年的特務凌凌漆(周星馳)做替死鬼,表面說有重大任務,著他到香港會合拍檔,然後去調查某大毒梟,其實是要養女李香琴(袁詠儀)找機會殺死他。

 

《國產凌凌漆》電影截圖(網上圖片)


無論名字抑或張學友的歌,「李香蘭」貫串整套片。首先,兩個人會合後,在拍檔家中,拍檔哼起《李香蘭》旋律,並說自己叫李香琴,開玩笑地說李香蘭是她媽媽。稍後,我們知道南方司令一直利用李香琴的家庭背景操控她,說她媽媽是漢奸,父親是走狗,爺爺是賣國賊。影片有意無意利用了現實李香蘭生命史的曖昧性,來推動劇情,並以香港藝人李香琴的名字,製造喜劇諷謔。在行動前,凌凌漆再一次認真地問李香琴「李香蘭是否她媽媽」,因為「據我所知,她是一位漢奸。」李香琴沉默下來,她是孤兒,從未見過父母,心目中的父母是純情浪漫的,但偏偏成長時被告訴母親是漢奸……稍後,在衣香鬢影的酒會上,李香琴在遠處架起狙擊槍,瞄準了坐在鋼琴前的凌凌漆,她對他說不妨唱首歌,在她手握槍把正要完成任務、射死眼前人時,他彈起琴,並情深款款地唱起一段《李香蘭》,她被打動了,那一刻她停下手來。


李香琴與凌凌漆所要執行的國家重大任務,其實只是某高官用來掩人耳目的安排。影片的戲劇行動,在於突現這點之餘,亦在於讓這兩位國產特務覺醒。他們兩人,一個本著為國家效忠,一個要報恩,生命同時被利用。南方司令把孤兒自細養大,秘密訓練她,說她叫李香琴,媽媽是漢奸李香蘭,並以此操控她,專門為他執行特別任務。兩位國產特務,凌凌漆遭逢所喜歡的身邊拍檔要殺自己,揮手瀟灑離去,但他仍然相信國家,回去報告南方司令,卻被對方欺騙,簽紙認罪,判處死刑;李香琴經受情感淨化,被北方司令特務脅持回到南方司令部,養父不問情由就射殺她,一直忠心耿耿的女特務徹底覺醒了。


《國產凌凌漆》用港產喜劇片方式去暗喻李香蘭的身分,在中國大陸成長的李香琴與凌凌漆,都被告知「李香蘭是漢奸」。電影指出:在位者就是以這類指控為己所用,李香琴是否李香蘭的女兒,李香蘭是否漢奸,都不是重點。

 

我聽來的李香蘭


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李香蘭的名字常常被提及,在電台廣播中可聽到李香蘭的歌。我出生在李香蘭息影那年,青少年時從來未看過她的電影,對她三四十年代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她唱的歌,《夜來香》、《何日君再來》、《三年》、《恨不相逢未嫁時》幾乎耳熟能詳,而《賣糖歌》、《小時候》、《歌舞今宵》等的旋律,經常縈繞心間。少年時,我聽人說有所謂上海七大歌星:周璇、龔秋霞、白光、白虹、吳鶯音、姚莉、李香蘭。我以為李香蘭是中國人,因為她唱的是國語時代曲。


那時我不知道李香蘭亦有用日文唱歌,而她以日文首唱的一些歌,被填上中文詞、重新編曲,由其他歌星唱,五六十年代香港經常聽到的《紅睡蓮》(1940)有張露、姚蘇蓉的國語版本,《東京夜曲》(1951)有美黛國語版的《意難忘》(1962)、鄭少秋粤語版的《愛人結婚了》(1971)。


後來,在一些其他途徑,我才隱約知道李香蘭其實是日本人,原來的名字叫山口淑子。不過那時香港本土文化的浪潮湧進我們那代人的世界,李香蘭以及其他人的時代曲,彷彿已經消逝。直到七十年代末,鄧麗君以她甜軟的方式唱《何日君再來》(1978)和《夜來香》(1978);八十年代初,在徐克導演的《鬼馬智多星》,林子祥唱了黃霑填詞的粵語版《夜來香》(1981),老歌的旋律又再縈繞。

 

李香蘭《夜來香》(網上圖片)


關於山口淑子,我青年時代所知並不多。八十年代初,協助林年同老師辦「早期中國電影展」,了解到在文革之後雖然有一些中國電影研究的禁區陸續解封,但「滿映」、「華映」等日本人控制之下的公司,仍然在被封之列。那時,從老師們的交談中,就再一次聽到李香蘭的名字,並且,知道她似乎是有意隱藏自己日本人身分,在中國以中國人身分拍片、唱歌。老師及當時「香港中國電影學會」的幾位前輩,都希望可以盡早看到多一些1949年之前的影片。


1949年後,李香蘭在中國大陸長期是禁忌。在中央音樂學院學聲樂的香港話劇前輩陳麗卿告訴我,她在中國大陸時從來未聽過李香蘭的名字,更遑論她的歌曲。不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中國大陸,一切事物都為紅色國家機器服務,非常政治化,禁忌是常規,說法按具體情況而組織。在香港常常聽到黃自的《花非花》(1935)、《天倫歌》(1935)是禁忌,說他是國民黨統治下的學閥;劉雪庵因《何日君再來》(1937)被政治定位為右派,他的所有歌曲都是禁忌,包括愛國抗日的《長城謠》(1937)、藝術歌曲《紅豆詞》(1943)。


山口淑子與李香蘭


山口淑子1920年在中國撫順出生。她父親熱愛中國文化,1906年移居中國,先到專科學校學中文,後來任職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是日本人圈子的中國通。山口淑子成長於動盪的滿洲。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2年關東軍宣佈「滿洲國」建國,同年山口淑子開始學聲樂。老師是意大利女歌唱家,十月革命後隨俄國丈夫流亡中國東北。山口淑子進步很快,老師為鼓勵她,安排她在自己的演唱會,以日本人身分暖場。山口淑子穿上和服,第一首歌用日語唱《荒城之月》。後來李香蘭常演唱的舒伯特《小夜曲》、貝多芬《我愛你》、葛利格《蘇爾維琪之歌》,亦是這個時期所學的。


滿洲國有關方面馬上留意到山口淑子的歌聲,有助建構滿洲人的文化身分認同,旋即找她到奉天放送局當廣播電台歌星,並為她改了李香蘭這藝名(她是中國親日派李際春將軍的乾女)。之後,山口淑子就以李香蘭的名字在電台演唱。由於她生長在滿洲,加上父親自細教導,並安排她到北京讀書,她能說日語同時,亦說得一口流利北京話。聽眾都以為她是中國人,她的父親與有關的滿洲文化機構也有意如此塑造她。整個設計,是要建構滿洲國民身分認同,所以當時有專人找來十多首中國民謠與流行曲,改編為「滿洲新歌曲」,作為滿洲國國民歌謠。當中,包括了任光作曲的電影主題曲《漁光曲》(1934)的日詞版《在藍色的夜晚》(1940)。


1938年,日本人成立滿洲映畫協會,安排李香蘭拍電影,短短六年,拍了十多部。當中,《白蘭之歌》(1939)、《支那之夜》(1940)、《沙漠的誓言》(1940)三部被稱為「大陸三部曲」,講的都是中國女孩子愛上立志在中國大陸發展事業的有理想日本青年的故事,是要配合日本軍國主義的懷柔國策,塑造日中親善的美好想像。李香蘭成為象徵,她以「中國人的身分」,讓當時日本國民相信,確實有理解日本「大東亞共榮」理想的中國人。


1987年山口淑子出版自傳《李香蘭:我的半生》,旨在如實地打開自己塵封多年的心路,並審視自己在戰爭時代扮演過的角色,尤其是自己對有關事情的個人責任。她說她第一次完整地把「大陸三部曲」看完後,許多天都不能平復。她的內疚感很真實,反映在她的行文中,不迴避談在戰後她與性情變得乖戾的父親如何决裂,並談到1941年她在日本演唱會引起群眾騷動之後,收到打動她心靈的一封來信:「……不管外在環境如何,你還是應該珍惜自己,現在是個人價值被輕忽操弄的時代,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都得好好站穩腳步,不可受國家與時局擺佈,這是我給你的唯一建議。我認為你是充滿熱情的人,希望你永遠保持這個優點。」山口淑子與來信的人在戰爭期間交往了八年。1992年,山口淑子在報上連載她一生,後來亦結集成書《戰爭、和平與歌》。


九十年代前後李香蘭的名字重新受到關注,日本、兩岸三地,華人、日本人都重新認識李香蘭,亦誘發了上述電視劇、相關紀錄片。歌舞劇《李香蘭》1991年在日本公演。1992年,第十六屆香港國際電影節辦了「李香蘭(山口淑子)專題」,放映了七部電影。1992年,中日恢復邦交二十年,中國政府邀請山口淑子訪華,安排歌舞劇《李香蘭》在四個城市巡迴演出,並作電視轉播,據說有六億人收看。在《戰爭、和平與歌》後記中,山口淑子說她「在中國要人面前對於『李香蘭的罪』表達了謝罪之意,覺得自己踏出了新人生的第一步。」


小結


個人與時代的關連,在文化史研究中是一個重要課題。時代涉及政治環境、經濟活動、人際溝通方式、媒介生態;當這些方面與某一文化系統的價值觀、美哲學、倫理學等互動,則會滋長出其他時代未見之器物、思想,以及表達方式。任何個人,無論其天分,都是隨著一定文化身分、倫理關連來到世界。成長時受許多因素制約,自我要經受考驗才可以實現,天分、信念之外,更要智慧、決心、品德。

 

作為那特定時代的文化政治產物,「李香蘭」配合日本軍國主義國策,傷害過中國人的尊嚴,蒙騙過日本國民;作為表演藝術工作者,李香蘭(山口淑子),給人們帶來一些真實的聲音和影像,在暗黑的日子,在混亂的政局,或許亦閃過一抹靈光。

 

1943年,李香蘭參演了《萬世流芳》,衍林則徐燒鴉片事跡,是日佔時期上海電影工作者借古喻今之作。這片的訊息中國人一看就明白,當年在日佔區、國統區都非常賣座。片中李香蘭飾演在煙窟賣糖的姑娘,她的《賣糖歌》,大街小巷人人哼唱。

 

1944年,山口淑子決定不再與「滿映」績約,甚至離開銀幕。在日本投降前,她辦過李香蘭獨唱音樂會,以日語、華語唱。這個時期,陳歌辛為她寫了一首《海燕》,李香蘭的歌聲彷彿飛翔雲上。

 

李香蘭/山口淑子的華語歌和日語歌,數量差不多,有些是單純以山口淑子身分唱的,有些是李香蘭身分唱的,有待進一步體會。

 

今天,我們也許要從那歷史的李香蘭之外,聆聽心靈的李香蘭;從身不由己被置放特定框架的山口淑子,看到敢於反省自己、面對自己的山口淑子。這樣,我們將可看到超越時代的李香蘭/山口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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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藝術及影視教育工作者,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1987年1月赴美國紐約留學,得新社會研究學院媒介學碩士,紐約市立大學戲劇博士。1994年9月回港後,積極投入香港文化工作,並導演了多齣不同風格的舞台劇。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電影學院二十多年,講授中國電影史與美學、影視導演學、劇本創作,現為該學院榮譽駐院作家。

 

除教學、排演之外,盧偉力積極開拓香港戲劇學,出版有《香港舞台 - 作為文化論述的香港戲劇》、《品味戲劇 - 香港話劇團戲劇導賞集》、《劇評二十年》、《當代香港戲劇藝術》等書,亦有劇本集《出走戲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