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劇場研究與資料中心考察記(一):整理活用資料——扎根歷史奠基未來 探訪捷克布拉格的藝術與劇場研究中心
文︰陳國慧 | 上載日期︰2018年10月2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城市︰布拉格 »
藝術類別︰戲劇其他 »

我在2007年參與香港戲劇年鑑的編輯工作,翌年我便知道到出版後的資料整理和庫存方式,在有限的空間和人力資源下,似乎是難以避免地只能用「山寨」來形容:沒有章法、簡單的線下存檔系統勉強應付內部研究,有時配合研究者需要我也會盡力提供協助,不過總不是「理想」中的方式。然而什麼才是「理想」?

 

2014年,我透過累積編輯年鑑和使用數據資料作為研究素材的經驗,策劃了「庫藏文化:藝術資料整存和統計的策略、實踐與發展交流座談會及工作坊」,是香港首個以此為主題的研討活動。文宣提出這是「專業藝術行政人員的必修課」,並強調整存文化檔案與資料作為「創意都市必備的文化策略」,邀請本地其他藝術範疇和鄰近華文城市的演藝資料整存策劃者分享經驗,同時也邀請了「澳洲悉尼戲劇院」和「雲門舞集」從表演團隊的實踐角度參與,喚起藝團和行政人員的關注。

 

大量資料正在進行數碼化的過程,包括這些1829年的場刊和宣傳廣告

 

香港這個城市 如何保存表演的歷史?

 

香港講求速度,演藝文化在專業化發展的火車頭——以演藝學院的成立為分水嶺——的拉動下,小型專業藝團在藝術發展局資助的扶植下於一九九零年代中陸續成立,當中一直以劇團的數量最多,資源的競爭也最激烈。然而演藝學院成立的初衷在於訓練「從業員」和生產作品,相對來說研究和資料整存未必是當時最需要的發展方向,即使藝術發展局需要獲資助藝團每半年提交報告(包括但不限於文字資料),但資料只作內部參考,而「報告」傾向量化的概念與既定格式,也與藝團整存在創作和製作過程中所產生的資料與材料的質化進路(如創作筆記、劇本、設計圖、模型、道具、戲服、製作預算、宣傳文案和圖像、評論等)截然不同。

 

「土地問題」嚴重、空間不足是資料整存的藉口也是「原由」,就連政府在欠缺本地檔案法的制訂而在「借來的空間」的殖民意識內「整存歷史」,大量檔案的消失可以是很政治性的考慮;但無疑存檔意識的薄弱,相當影響著城市對歷史的疏離感;往後如何透過研究和進一步梳理以至能從中建構歷史脈絡、回溯事件的不同面向、呈現話語的不同面貌,讓當下能夠踏在這些足跡下繼續發展未來,這些資料所提供的豐富的人文資源就難以輕易「斷捨離」。我還記得曾任「雲門」文獻室主任的陳品秀說林懷民要她往美國不同舞團考察存檔的實踐和學習技術;還有榮念曾在《舞台如建築:榮念曾手稿》一書和相關展覽內所呈現的三十年創作風景——個別藝術家的文化視野的確影響著歷史將如何書寫。

 

當「山寨」式整理成為辦公室負擔,不同管道的倡議也須策略和參照,同時資源的來源也是核心問題——香港電影資料館討論了十多年才成事、主要整理視覺藝術檔案的「亞洲藝術文獻庫」在獨立資金推動下,其運作的模式與目前仍相當依賴政府資源的表演藝術來說大不相同——因此我在2017年夏天用了五星期時間,前往歐洲捷克、斯洛伐克、荷蘭、德國和比利時考察其劇場資料研究和文獻中心、資料館和博物館的運作與發展,從其經驗看香港建立這類型中心的可能性,旅程的首站是捷克。

 

劇場工作者的個人檔案,包括其生卒和其他搜集到的相關資料,如劇照和剪報

 

藝術與劇場研究中心 保存資料也活化資料

 

我在布拉格(Prague)的市中心、遊人如鯽的巷子裡,幾乎錯過了藝術與劇場研究中心(Art and Theatre Institute, ATI)的入口,經過劇場和餐廳後別有洞天的是這個於1959年成立的,獲國家文化部資助,結合資料、資訊、教育、諮詢和交流多重角色的中心。十年前,劇場研究中心與文獻庫(Theatre Institute Archives;www.idu.cz)這部份銳意地要更進取發展,目前ATI雖以「藝術」先行,但活躍的卻是劇場。研究中心主管Ondřej Svoboda說劇場也是藝術的重要構成,兩者之間的跨界也不必設限;的確,其豐富的館藏之一是與劇場有關的照片,包括劇照、造型照、藝術家肖像、佈景等,從視覺藝術而言也很有研究價值。

 

研究中心與文獻庫目前是歐洲最大的劇場圖書館和資料館之一,藏品豐富;其線上資料庫(http://vis.idu.cz/Default.aspx?lang=en)以「虛擬研究」(Virtual Study)為名,館藏以幾個範疇為核心。一是來自中心持續地整理當地專業劇團和劇院的製作資料和文獻,以1945年解放為起點,包括演出的邀請函、單張、場刊、剪報和評論;目前已整理和輸入線上資料庫的項目超過45,000筆。中心每天有專職員工自報刊剪錄文章,我問國際合作部主管Martina Pecková Černá網上文章是否在收集之列?她說目前仍主要以紙本出版文章為主,這仍是當地劇場文章活躍的發表場域,網上文章多與雜,令收集時格外需要編輯介入,個人社交媒體的文章則不會選錄。追不上時代?然而捷克劇場文化的根深柢固依然維繫著「老派」但優雅的姿勢,轉身的氣度游刃有餘,資料館自有其底線。

 

因香港戲劇年鑑收集演出資料範疇包括業餘製作,所以我對於收集「專業」製作資料的定義很感興趣,這對Martina而言界線相對分明:國家劇院、政府資助、官方場地都是關鍵詞,商業、另類場地的製作則要個別研究,業餘則不屬收集範圍。我是次考察的資料中心,大都以以此為整存的界線。當然界線的設定按當地劇場發展的現實流動,香港劇場的開拓以業餘者先行,這令資料的收集會有不同考慮。我也問及Martina向劇團和劇院收集資料的情況,她說有專人負責跟進每年製作名單,資料要追問難免但要收集並不困難。不約而同,我發現東歐另一前共產國家斯洛伐克,位於首都布拉提斯拉瓦(Bratislava)的劇場研究中心,行政人員對存檔也很有意識,這與兩地曾歷鐵幕時期有關,因當時演出資料需要遞送政府審核,劇院和劇團不能忽視資料的整理,即使現在不用送審,但意識還是殘留著,現在倒成了「好事」。

 

 

考察當天巧遇這位年過八旬的女演員,她把自己的資料全部捐贈予中心保存,但偶爾會去看看緬懷一番,也和中心的職員成了好友

 

電子化與數位化 檔案數量驚人

 

館藏另一整存的範疇,是在捷克出版的(包括報章、雜誌、文選、網上雜誌和網站內)討論有關當地與外地劇場的文章,也會選擇性收集發表於外地刊物內有關捷克劇場的文章。這些文章的資料庫自1995年開始從舊式的咭片檔案櫃過渡至電子系統,目前整理了的記錄超過270,000筆;文章原檔則可以在中心查閱。事實上這個載錄了1851至1989年文章條目的咭片檔案系統仍然公開讓人使用,電子化過程需時也賴與不同單位結合資源和技術,如這系統就是與捷克科學學院文學研究中心合作。此外前述的劇場照片,也是另一整存的核心,其中部份館藏的數碼化,是透過挪威「整存和展示捷克與世界劇場的文化遺產」計劃完成,當中數碼化的也包括不少負片;部份版權開放的照片讀者甚至可直接透過中心的線上資料庫閱覽,目前整理了的記錄接近338,000筆。

 

照片數碼化除了有利搜索、分享和存檔外也有不少驚喜。如照片檔案室就因放大了一張經典造型照的電子檔,研究員才赫然解開了謎團:舞者飛揚的裙襬原來並非來自攝影師和鏡頭的鬼斧神工,原來裙襬四角分別有幼細的絲線拉扯著,照片的「精采之處」就此改寫了!分享趣事外,Martina也透露這部份的館藏是分別來自劇團、劇院或攝影師的捐贈。她特別帶我參觀了安放在檔案室當眼處,一個接近兩米高、寬一米半的咭片檔案櫃,這與在圖書館看到的無異,但卻原置於當地一位劇場攝影師家中,是他為自己作品所建立的整存系統;按照拍攝年份整理,每張照片原檔載有內容和資料,井然有序。照片檔案室的研究員笑說雖然照片庫資料已經數位化,但她說這個獨立咭片系統實在太完善,因此原封不動保存,也保留了創作者珍視資料的精神。

 

「捷克舞台美學點將錄」系列出版,後為考察當日正在討論的新一部出版的設計手稿

 

發展舞台美學的重鎮 相關資料也是保存重點

 

捷克是發展和研究舞台美學的重鎮,自然成為資料館另一整存的核心。這部份館藏的資料(包括設計概念圖、草圖、製作圖、佈景照片和模型等)已全面電子化,目前整理了的記錄,包括物件超過3,800筆和文獻接近39,000筆。這範疇的資料與劇場照片資料的整理,相對於製作和劇場文章的資料來說,並沒有很明顯的時間起始框架,資料的來源也相對地「被動」(即使捐贈也可能會因創作者後人的不同想法而有爭議),所謂收集的「完整性」也有年份、創作人者和作品脈絡的不同空白有待補充;受資源和空間所限。同時研究中心的專才以整理文獻為主而非從博物館的角度策劃,因此他們只能很低度地按個別研究需要購入藏品,錯過珍寶也是常事。

 

硬件資料太多Martina也坦言也未能掌握所有數量和內容,逐步數碼化需時;有時反而是因為透過開展不同主題的出版或研究,發現很多深藏的珍寶。另一方面中心電子資料庫早在二十多年前開發,介面以實用為主,並按不同核心範疇個別建立,部份範疇所載錄的資料項目自設館時已沿用,要進一步增加和整理可不容易,因此跨範疇的連結並不完善。目前研究者不能「一按就通」,要全面找到所需資料,便要進入不同資料庫以不同入點搜尋。要重新創建一個新的系統,恐怕是大工程。

 

資料館其他的整存範疇核心尚有聲音、影像、劇場事件(包括藝術節、獎項、講座)和專業劇場工作者的名稱及其活動,當中工作者名稱的電子檔案就超過57,000條,令研究中心成為認識捷克戲劇歷史的重要窗口。Ondřej非常認同資料和文獻整理與研究對當地劇場未來發展的重要意義,也很明白空間的不足對中心發展的限制。他笑言在遊客區工作是「沒法安寧」,但這棟房子在政府的支持下提供,讓他們超過六十名包括全職和計劃的員工有所棲身,雖然房子整修不易,同時因要以不屬於研究中心的劇場和餐廳租金補貼經費而不能擴展,但在目前情況來說已屬難得。

 

藝術與劇場研究中心位於捷克布拉格的市中心、遊人如鯽的巷子裡,職員正從正門進入中心,中心旁就是餐廳

 

在華麗背後撿拾經驗 成為生產下一個作品的資本

 

除了資料館的角色,中心有很多外展和交流項目會爭取不同經費支持,雖然基本運作仍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政府,但中心積極地作為樞紐,以不同方式帶動和展示捷克劇場在世界舞台的能量,同時協助輸出作品、推展交流和締結網絡。除了不同檔案室,我也分別拜訪了多個不同部門的主管:外展和統籌對內和向外的駐留藝術家計劃、出版和翻譯(包括當地文本、年度觀察、藝術家研究、劇場字典和人名錄等)、布拉格劇場設計四年展辦公室、年度劇場和舞蹈作品選等,不少中心的員工本身也同時是國際劇場組織或協會的城市代表(如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中心內部對國際劇場間的訊息和合作的協同效應自然產生,而部門之間的合作也極為有機、互動不斷,生硬的資料透過不斷的使用、發掘、研究、整理和展示得以活化流動,除了網上資料庫和出版外,中心也舉辦展覽和外借館藏文獻。

 

我在藏品與檔案部主管Denisa Šťastná的帶領下,見證了「捷克舞台美學點將錄」系列(The Personalities of the Czech Scenography)最新一本的製作過程,編輯正在討論如何掃瞄設計師的多份手稿。捷克舞台美學發展的獨特與開創性人所共知,而透過這系列以梳理和研探不同年代具代表性的舞台美學設計師為重心的雙語出版,進一步向世界展示其軌跡和重要性,話語的能量結合資料的研究和書寫令其在世界劇場美學的推手角色得以持續發揮。「靜態」的研究和資料中心與展示在觀眾眼前的華麗製作或活潑的創作大不相同,它恰好是在華麗背後撿拾經驗,並讓這些經驗成為生產下一個作品的資本。布拉格作為東歐演藝文化的核心城市,不難發現國家文化部對劇場研究中心和資料館的支持,其實是深化地令其在豐富的歷史上紮根,後來者在攀枝時一方面可以看到更遠,也能夠在對外交流和文化輸出上產生更大效益。中心的角色顯然有著比資料庫更重要的使命。

 

中心整存大量當地的劇場文獻資料,主要包括場刊、海報、劇照、設計圖等

 

筆者與研究中心主管Ondřej Svoboda合照


(原載於2018年3月第303期《表演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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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