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繹非洲:劇場、自我與身分
文︰艾曼紐.薩摩.丹竇拉 | 上載日期︰2017年9月7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The Theatre Company, Nairobi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葵青劇院廣場、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如果你一直戴著國際傳媒偏頗的有色眼鏡來看非洲,你可能會看到一片貧窮的大陸,充斥著一堆獨裁者、一連串罪惡和疾病,還有了無盡期的戰爭和飢荒。要是這樣,你便會成為尼日利亞作家奇瑪曼達.阿迪契(Chimamanda Adichie)所說的「單一故事」的受害者。據她的說法,非洲一直以來被外國人士、境外機構以及他們一面倒地製造出來的負面故事剝削。

 

「故事很重要;要有許多不同的故事,這點非常重要。以前人們用故事來剝奪他人的權利,污衊他人的人格。但故事也可以用來激勵人心,彰顯人性。故事既可摧毀一個人的尊嚴,也可修補受損的尊嚴。」

 

非洲是一片孕育說故事者的土地,她的故事激勵聽眾行動起來,去豐富個人及社會大眾的生活,以實現上帝所賦予的潛能。從古到今,非洲人主要藉戲劇訴說當地故事,使社會集體得以反省,人民的傷痛得以療癒,民眾的權力得以鞏固。非洲是多元文化蓬勃發展的大陸,因此要了解其獨特之處,最好從與之千絲萬縷的表演藝術入手。世界文化藝術節2017將有五部來自非洲的傑出劇場作品,包括來自南非之作:阿索爾.富加德的《我的聖城麥加之路》、艾瑤.花柏和泰姆比.姆沙利—瓊斯合作的《等待》;來自東非肯尼亞,由西爾維婭.卡西尼編導的《致命對話》;以利.撒林巴的《離/合》來自非洲中東部盧旺達;唐娜.奧貢奈基的《天堂鳥》則來自西非尼日利亞。這些劇目近期在歐洲和非洲各大戲劇節巡迴上演,今次初到亞洲。本文將深入討論這些戲碼和演出。

 

《我的聖城麥加之路》

 

阿索爾.富加德的《我的聖城麥加之路》絕對是今次節目中最早誕生也最長壽的劇目。如果你認為他選擇以麥加為劇名,可能顯示他會對靈性追求有所探索,那倒沒有猜錯,只要你心中的「靈性」不是宗教狂熱的代名詞便可。1974年正是南非種族隔離的高峰期,在新貝塞斯達的小村莊卡魯,六十多歲的女主角海倫突然心血來潮,成了一個孤僻的雕塑家。她製作的藝術品,如駱駝、貓頭鷹、大型的反光太陽面孔,還有其他共同朝向東方的古怪雕像,令她備受村民白眼,經常惹來閒言閒語。

 

富加德的劇本靈感來自南非一位創意橫溢的天才:海倫.尼曼.伊麗莎白.馬丁斯(1897–1976)。人生中接連的不幸打擊,使這位虔誠教徒逐漸淡出教會,遠離村民。為了令平淡居所明亮起來,她激發起埋藏心底的藝術衝動。她用各種明亮的顏色、形狀和光線裝飾室內。當房子內再容納不下她的創作時,她便開始在庭院裡造雕塑。有趣的是,她讓所有雕塑面朝東方,得力於光線和幾何構圖複雜而微妙的組合。時至今日,海倫.馬丁斯的作品仍在她的故居「貓頭鷹之家」展出,是南非新貝塞斯達的著名旅遊景點。

 

位於新貝塞斯達的「貓頭鷹之家」放滿了海倫.馬丁斯的雕塑

 

海倫.馬丁斯於成年後孜孜以求抵達的麥加,是一種靈性滿足的精神狀態。海倫於劇中的內心衝突,展現了抉擇和自由之間的矛盾。在朝向靈性自由、邁向麥加的路上,身為藝術家的海倫被她自己的創造力迷住了。

 

也許,自由仍然是人類不可或缺的憧憬之一,是人們渴望達到的境界,但這似乎已成了可望而不可求,或者已超越了人類的理解和控制。人類本能地按照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去行動、說話或思考,更藉此界定一個人或其意識,本文稱後者為自我(selfhood)。另一方面,身分則包含各種特質,藉此區分或確定一個人真正是誰。不論國籍、性別或信仰,人們都渴望在與其生存有關的所有問題上,能無拘無束地作出選擇,像海倫一樣。可是,她發現自己內心受到外在世界的種種規條所壓制,這就是她在劇中面臨激烈心理衝突的癥結所在。

 

除了四鄰八舍對海倫有所期望外,她還被年輕友人艾爾莎和霸道牧師馬呂斯弄得透不過氣來。他們都想海倫乖乖接受他們認為對她好的建議。馬呂斯是海倫的同代人,也是她以前的牧師,他希望海倫回到教會,並到他教會轄下的老人院接受監護。而對馬呂斯恨之入骨的艾爾莎,則叫海倫反抗馬呂斯的專橫跋扈。直到劇本尾聲,海倫才敢於肯定自己已找到了她的麥加聖地。海倫斥責艾爾莎:「你是誰?」本是劇中最鮮明的角色艾爾莎因此而心煩意亂。此後,海倫對她以前的壓迫者艾爾莎和馬呂斯說話,都語帶威嚴,毫不畏縮。

 

《致命對話》

 

西爾維婭.卡西尼的《致命對話》,選擇了綁架與恐怖主義這兩個炙手問題。綁架事件的原因多來自社會、政治、經濟等壓力,但可悲的是,大家只顧竭力懲罰犯案者,而非設法了解他們的真正動機。透過這齣戲,卡西尼呼籲大家反省這種做法,並提議一種可以行之久遠的辦法,就是讓社會大眾與施暴者展開對話,藉此找出是甚麼驅使他們犯案,是甚麼令他們對作奸犯科樂此不疲。

 

甫開場,兩名冷酷無情的索馬里海盜哈桑和阿布迪,正把剛抓來的人質——英國外交官柏德烈.諾夫——鎖進牢房。劇作家沒有將綁匪描寫成嗜血的恐怖分子,反而讓「犯罪者」和「受害人」展開激烈對話,藉此揭示兩者的本來面目,令觀眾再次注意到長久以來的文化定型、對國家身分的不同看法,或政治和宗教極端主義的不同理據。在對話過程中,「綁匪」和「人質」之間的道德分界很快瓦解。我們看到兩夥視人命如草芥的強盜,各自將其漠視人命的行動,視為對自己國家、民族和人類的愛國之舉。以阿布迪和哈桑為首的一夥,認為暴力是唯一能保護他們的石油、天然氣和鈾礦的選擇,免受其他國家的貪婪剝削和帝國主義的侵略。而柏德烈所代表的另一夥,則由外國資本家組成,背後有強大的帝國主義政府撐腰。

 

2017年6月,西爾維婭.卡西尼的《致命對話》在南非開普敦演出的其中一幕

【照片來源:The Theatre Company, Nairobi】

 

帝國主義者的慣用伎倆,就是使人互相猜忌、製造衝突,教唆部落之間開戰,煽動種族滅絕、武裝搶掠及其他形式的恐怖手段,使當地人民陷於貧困,無法妥善運用天然資源為大眾謀福利。這齣戲提出了一個根本問題:兩者之中,誰是真正受害者?劇本嗟歎世道澆漓,人心不古,每個人都在侵犯他人,而真正受害者是那些侵略者的無辜家人,如柏德烈的妻子伊麗莎白及孩子,還有弱勢國家的貧困人民。在這日益增長的角鬥、譴責遊戲當中,他們飽受著肉體和心靈的創傷。

 

這些由外國人支持卻傷害大多數人民的恐怖活動,令個人的自由空間日益狹隘;而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政府也未能有效保護公民,造成全世界越來越多恐怖活動、劫持綁架、仇外情緒、種族滅絕及其他危害人類的暴力罪行。《致命對話》呼籲人們通過積極對話、妥善管治,逐步消除武裝分子和恐怖分子的激進心態,以擺脫惡性循環。

 

《天堂鳥》

 

唐娜.奧貢奈基編導的互動演出《天堂鳥》,是以劇場作為治療的一場實驗,希望治癒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人們積壓內心的鬱結與過去的創傷,或會成為個人、甚至民眾追尋自由的障礙。通過音樂、電影、詩歌和影像,該劇帶觀眾踏上一段心之旅程,藉此解開心結,使人重新發現自我,最終獲得自由。

 

不熟悉傳統非洲劇場的觀眾可能會覺得《天堂鳥》的劇本只是獨白,缺乏普遍戲劇文本常見的成分:對話、清晰情節、衝突或人物塑造。該劇表現的不是邏輯連貫的劇情,而是採用非洲說唱劇場特有的美學範式,以片段形式訴說故事。該戲之美正在於其主題複雜,而最重要的是能令觀眾積極投入。劇本對人心的透徹分析,有時候難於訴諸理性分析,也無法迎合戲劇理論和批評中的一般區分。但在演出時,看似不明顯的話語、符號和弦外之音,就會一一活現,並隨著其節奏起伏,產生深刻的影響。

 

《天堂鳥》在拉各斯演出時,觀眾將故事寫在牆上

【照片來源:布迪奧製作(尼日利亞)】

 

在2017年3月拉各斯國際戲劇節期間,我在自由公園觀賞《天堂鳥》。那裡原是英國殖民時期的監獄,亦是非洲奴隸等待從拉各斯港口橫過大西洋,被運往歐洲的中轉站。觀眾步入其中,如同進入了「歷史走廊」,讓他們回憶自己的過去,然後寫下重要的經歷。作品借助傳統非洲說唱人的戲劇手段、音樂、動作、聲音、默劇、燈光、顏色,還有牆上佈置的標誌圖像和告示,幫助觀眾治療過去的創傷,使之重新振奮,好讓他們在散場之後,更能沉著應對生活上日復一日的困難。

 

這齣戲顯露了劇場的力量,在於表達出人類思想和精神中難以察覺的特質。在大多數國家憲法所維護的言論自由正處於最低潮之時,這齣戲提出了救治亂世之法。烏干達前獨裁者伊迪.阿敏曾揚言:「大家絕對有自由說話,但說了之後,我可不擔保還有沒有自由。」如同瑜伽一樣,《天堂鳥》帶來一片靜謐,同時引領人們接觸不同文化,其影響力強大且深刻、富娛樂性,能治癒和鼓舞人心。

 

《等待》和《離/合》

 

艾瑤.花柏與泰姆比.姆沙利—瓊斯共同編劇的《等待》和以利.撒林巴的《離/合》,既扣人心弦,又令人心碎,同時叫人捧腹,內容更使人大開眼界。劇本分別由非洲最有才華、屢獲殊榮的兩位藝人姆沙利—瓊斯和撒林巴自編自演,內容大部分來自他們的現實生活經歷。誰想要了解殖民主義及後殖民時代遺留人心的壓迫,對傳統非洲社會造成多大破壞,又如何令當地的傳統核心價值逐漸解體,這兩部富創意的製作可說是「非讀/非看不可」。

 

泰姆比.姆沙利—瓊斯演繹《等待》

【照片來源:泰姆比.姆沙利—瓊斯】

 

面對南非實施種族隔離的可恥政權、對婦女不公不義的壓迫,《等待》促請大家注意今天仍對婦女麻木不仁的各種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結構。對於丈夫的無理取鬧、任性胡為,只能無奈地忍受的女人一生都「在等待」。那些在非洲和其他地方寂寂無名的婦女辛勤工作,努力照顧家庭,維繫社會和諧,但她們的努力很多時都被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富加德的戲中,這個主題也見諸三位女性身上:海倫家的傭人卡特里娜要受酒鬼丈夫虐待;艾爾莎因找不到浪漫愛情而正面臨極大社會壓力;如上文所述,海倫則反對宗教和社會壓力。在《等待》中,姆沙利—瓊斯呈現了她在南非成長的經歷,表明女兒最終與母親同一命運,遭受世代循環的壓迫。

 

以利.撒林巴演繹《離/合》

【照片來源:以利.撒林巴】

 

《離/合》藉1994年盧旺達種族大屠殺的不幸事件,探討這期間各個家庭的悲慘經驗。劇本呼籲大家關注身分問題,還有彼此嫉妒、互相猜疑、傷害自我、以及源遠流長的種族對立和代代相傳的仇恨故事,如何令社會暴力火上加油。自事件發生二十多年以來,撒林巴及其同代人一直在面對身分危機。全球都在報導這場大屠殺,卻因此製造了一種刻板的印象,重複著一個「單一故事」。每當盧旺達人遇到外國人時,總會碰到以下問題:你屬於大屠殺中哪個種族?胡圖人還是圖西族人?在種族屠殺時,你在場嗎?你是種族滅絕的受害者還是受惠人?這就解釋了為甚麼戲開場時,當艾迪在俱樂部跟一名年輕女士跳舞,女的問他一個簡單問題:「你從哪裡來?」,卻使他的心靈陷入交戰。艾迪要麼據實回答,然後面對隨之而來的連串問題,要麼撒謊隱瞞國籍,好繼續這次社交場合的對話。

 

《等待》和《離/合》不但感人,更激動人心。兩個創作嘗試通過劇場,讓社會上無權無勢的人能夠發聲。我們活在一個訊息爆炸的世界,卻甚少分享自己的故事,只忙於追求世俗的享樂和財富。人們與電子屏幕和科技玩意互動,多於和其他人交往。在任何社會,要是人們甚少互相關心,當然會引起麻煩。若沒有足夠機會自由分享個人和團體的故事,那些無法紓解的情緒可能會在不適當的時候爆發出來,使人很容易變成顛覆分子、傾向使用暴力。

 

以上論述旨在突出今次展演的五齣戲作,不僅反映了非洲不同的生活方式,其引人入勝的文化差異和微妙經驗,更表明了這五齣戲的內容各有千秋,卻能互相補足。《我的聖城麥加之路》指出了自由的真正含義(靈性和內心的滿足);《等待》和《離/合》對壓迫和自我發現的複雜性質提出深入見解;《致命對話》從侵犯者和受害人的雙重角度,探討極端主義和暴力的根本成因;而《天堂鳥》則讓身心受創的加害者和受害人,有機會釋放壓在心頭的苦難故事,在精神上重獲新生(達至麥加之境)。在壓抑的環境下,人人都會成為失敗者,因此希望藉世界文化藝術節2017讓更多人有機會參與這種自我反省和社會癒合的過程。

 

中譯:徐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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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IATC)副會長,奈薩拉瓦州立大學(位於尼日利亞凱菲)戲劇與文化研究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