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香港鼠疫》教育劇場計劃:疾病的隱喻
文︰賴勇衡 | 上載日期︰2014年5月2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Fangönei
節目︰1894香港鼠疫 »
主辦︰香港教育劇場論壇
地點︰香港醫學博物館
日期︰27/4/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顧名思義,這不只是一場表演,也是一個教育計劃。這個戲劇表演配合工作坊的綜合活動,本來以中學生為主要對象;公眾場於香港醫學博物館進行,既是教育劇場也是環境劇場。這則評論會聚焦於中段演出的部份,探討其以演藝加教育的「化學作用」。演出者被稱為「演教員」,但導演並不是安排他們以演戲的形式來灌輸有關鼠疫的科學和歷史知識,而是讓參與者/觀眾帶著更多問題離開。

 

很多涉及歷史教育元素的戲劇,為了讓觀眾了解相關史實,又不致沉悶,便想盡方法增添觀賞性,例如以喜劇方式表達,或加插一些與主題無關的笑話,就像以糖衣包藥。這次演出把史實知識在演前工作坊交待了,確保觀眾帶著一定的知識基礎。演出分三大部份,第一部份採用了抽象的風格,擾動觀眾才剛剛放進腦中的歷史資料。觀眾被安排進入一個小房子裡,在門口迎接他們的是一個戴了口罩、穿著袍,拿出文件夾的「醫護人員」,但他在整個演出中都不發一言,主要作嚮導的角色。小屋裡充滿檀香味(檀香傳統上被認為有辟除屍臭和有毒瘴氣之效),地上散滿了有關醫療資訊的紙頁,沒有燈光,只有微小的日光,令人聯想起疫症爆發的混亂時期,百業蕭條,政府員四出消毒。窗戶掛滿了白袍,遮蔽了日光,也指示出當年這地方大概是抗疫人員工作和處理衣物的之處。環境佈置並不寫實,而以心理暗示為主。這是頗為大膽的做法:以鼠疫為主題,卻略去當時最常見的老鼠和死屍,著重環境氣氛的營造;然後是抽象、概念化的展演,代替具體的敍事。

 

小屋內的四個演員,分佈四個角落,做出同樣的動作,讓位於不同位置的觀眾都能看得到。他們最初穿著直條紋衣,像病人,也像囚犯,緩緩地站起來,掏出一個手電筒照向牆壁,一邊叫喚「上、下、左、右」一邊配合口令移動電筒,但越來越散亂,各人指示的方向跟口令最後變得沒有關係。然後他們把電筒映照著另一隻手,在牆上把弄著手的影子,續以電筒照向自己身軀,從下而上慢慢移動,像身體檢查一般。之後,他們分為二人組合,其中一人以電筒照向另一個人,照過正面接背面,猶如執法者強行檢查/搜查嫌疑犯。這個抽象的開場訂立了主調:這演出有關於秩序與權力,點出了看來理所當然而中性的「公共衛生」範疇政治性。敍事成份出現於其中一人拾起地上的紙,說出當年鼠疫的一些歷史資料,重覆了幾次,內容大同小異,但他感到越來越不是味兒;同時另外兩人在黑板上寫上一些「關鍵詞」,例如「黑色」、「死了就死了」、「隱瞞」和「秩序」,再齊聲朗讀出來。他們不滿於官方確認的「歷史」,反而要在一些碎片和亂象中尋找。在這一段的結尾,一個人被遺留在小屋中,無法走出去,是疫症中被隔離者的經驗,病人和囚犯之間的區別模糊了,都是被權力界定的對象。

 

整個演出從沉默逐漸轉變為多語,從抽象轉為具體,或許是為了讓觀眾不至墮進五里雲霧,顧慮到「教育」的需要。第二部份看來是個過渡,演員以三種不同的形式重複了三次科學家耶爾辛在香港確認鼠疫致病源的事蹟,以及相關病理資料,有一種從整齊到紊亂的趨勢。第三部份移步至醫學博物館正館的實驗室舊址,是當年化驗人員研究鼠疫的地方。劇團銳意解構和顛覆這裡作為博物館的固有意義──即有關人類理解並克服病菌的歷史見證──打開一道隙縫,讓更多疑問如病菌一樣跑出來,也許會令人不安。演員扮演著不同的細菌/病毒,穿插在觀眾之間。這實驗室空間狹窄,安置著製作粗糙的研究人員雕像和膠製老鼠屍體;當「病菌」擦過觀眾身邊時,有些人不禁展露反感之色。若這種反感是劇團所達到的效果,那麼大概可以說他們把展品的缺點轉化為優點。

 

本來在醫學博物館這個古蹟標誌著香港人/人類「戰勝」鼠疫的功績,以病菌為主體的演出卻動搖了這個展館作為既定「官方論述」載體的性質。病菌們拋出了很多問題,質疑科學之光環背後仍是人類的無知和恐懼──人類以既定的知識框架去為大自然的各種生物定位、命名,藉以掌控,卻總是弄巧反拙、徒勞無功。細菌「辯解」本身在大自然有其角色(例如分解屍體),但人類只會從疾病的角度去理解這種微生物。這種生物之間的角力,也牽引出各種疾病在社會中所牽涉的政治和文化問題(例如愛滋病與歧視)。最後一個「病菌」以一種深情的語調去講述其與人類之間的「孽緣」,有反諷的效果。人類因細菌而生病,便用抗生素來殺菌,反而令後者變種,更難控制。

 

第二部份和第三部份的訊息其實很明確;第二部份以三種不同風格講述同一段資料,但從規律到混亂的表達手法,預示了這部份有關「人類掌控疫情」的主題,將會被最後的部份所顛覆。同時,有關「1894年鼠疫」這真實事件的歷史感逐漸被概念化的反思所取代。也許那些預期透過演出去深入了解相關歷史的觀眾會有點失望;劇團故意呈現的亂象,並非指向疫症爆發時的境況,而是認知的模態。權力的關係不只存在於病人和掌權者之間,也存在於人類與其他物種之間。然而這種演出形式也有風險:有些觀眾的注意力被故意擾亂後,未必能重新集中/轉移注意力到演出者所導向的新問題之上,他們或許只會感到演出很吵耳、不知所云。而且故作散亂的諸多問題,也是點到即止;剛被打開腦袋的觀眾,注意力不斷被轉移,能怎樣抓著重心思考下去呢?這也一個問題。


(原載於2014年5月20日《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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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戲劇及電影評論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博士候選人。網誌及Facebook專頁:我不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