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喜試驗,未竟全功──粵劇《百花亭贈劍》觀後
文︰秋盈 | 上載日期︰2018年6月2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百花亭贈劍》(圖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日期︰4/3/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舊劇新編,是中國戲曲常見的創作策略。既要受制於舊作的框架,甚至老觀眾的期望;又要注入新構思,以吸引較少或從未欣賞戲曲的觀眾,可謂吃力不討好。改編時所費的心力,相信不比創作全新劇目為少。縱然如此,舊劇新編的戲曲作品,仍是屢見不鮮。身為觀眾的我,自然要問:舊劇新編目的何在?意義是甚麼?

 

粵劇《百花亭贈劍》是香港著名編劇家唐滌生(1917 – 1959)為「麗聲劇團」編寫的作品,由名伶何非凡(1919 – 1980)、吳君麗(1930 –)、梁醒波(1908 – 1981)、靚次伯(1905 – 1992)、麥炳榮(1915 – 1984)及鳳凰女(1925 – 1992)擔綱,1958年10 月首演,距今已近60年。此劇改編自明代無名氏的《百花記》,據唐先生自述,他並未得睹全貌,而是從偶然購得的兩本手抄──《設計》及《贈劍》(即兩段折錄)當中獲取靈感,添枝補葉,另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今年「香港藝術節」邀請香港戲劇界的殿堂級人物毛俊輝(毛Sir),改編及執導已故著名粵劇編劇家唐滌生(1917-1959)於1958年首演的作品《百花亭贈劍》。坦白說,進場前不是沒有猶豫的,因為在唐先生的作品中,《百花亭贈劍》稱不上第一流的佳構;相比其他膾炙人口的經典如《帝女花》、《紫釵記》等,重演次數也較少──而某程度上,重演次數的多寡,也反映了劇團與觀眾對劇目評價的高低。因此踏進劇院前,心裡一直嘀咕著:為甚麼是這一齣?改編的目的和意義何在?

 

看戲前,我刻意避開了諸多訪問和宣傳文章,嘗試以自己最直接的觀察和感受,來體會毛Sir改編此劇的目的和要表達的主題。看完了戲,細讀場刊,才知道自己一直期待的劇本改編與詮釋,並非他最用力的部分。按照〈導演的話〉所言,他是以「尋找戲曲與現代劇場的結合」為重心,「有意通過排演《百花亭贈劍》去審視整個粵劇的創作過程。從劇本改編,到表演手法、音樂處理、製作設計等,以至排練的方式和機制都嘗試作一番探討。看看現代劇場的創作模式是否對傳統粵劇有值得借鏡的地方?」

 

毛Sir提出要「審視整個粵劇的創作過程」,可謂極具遠見。多年來意識到問題所在的有識之士不算少,但願意身體力行,以宏觀角度探討改革方向的,卻是寥寥可數。近年一些所謂創新的試驗,其實沒有超越固有的思維和習慣,老觀眾看來無疑是有點新意,但面對戲曲不感興趣或抱持成見的觀眾,卻始終難以破冰。毛Sir能夠針對「年輕觀眾或不是看慣大戲(按:粵語俗稱粵劇為「大戲」)的人」的審美習慣和要求放手一搏,不論演出效果如何,他的見識、胸襟和魄力,仍是令人敬佩的。

 

從舞台設計和調度等技術層面看,創新的意圖非常明顯。佈景、燈光自不待言,就連化妝、音樂和劇本上,也銳意使人耳目一新。劇中兩名反派人物,分別在兩顴抹上金色(安西王)和青藍色(鄒化龍)來取代慣見的胭脂,用色相當大膽,不禁令我想起台灣「當代傳奇劇場」那些誇張冶艷的妝容。但只算是有限度的嘗試,沒有畫成一張完整的臉譜。我雖是音樂的門外漢,也注意到這次演出的音樂安排,跟平日的拍和模式稍有不同,例如板腔唱段及鑼鼓較少(我甚至忘記留意他們有否按照規矩以板腔下句結束每一場……),新編曲子又摻進了交響樂的形式,聽上去有點混雜,粵劇味道也沖淡了不少,但仍可接受。

 

至於我最關心的劇本改編,則稍覺差強人意。這次演出把共分七場、演出四個多小時的原著,縮減為兩小時半左右。劇情大致按照原著,但刪除了一些枝節和人物(如田連御),結局則是重新編寫的。雖說原著結局頗為草率,總算勉強可以自圓其說;沒想到改編本的結局,更覺橫空飛來,彷彿早已預設結局,然後不惜一切拗轉筆鋒,務求銜接,頗有削足適履之嘆。為了節省演出時間而刪減原著,絕對無可厚非,但前提應是首尾呼應,不留破綻。可惜這個改編本刪削太多,致使一些重要的細節接不上榫,實在令人遺憾。例如協助百花公主逃生的女兵田翠雲,她的義舉縱然教人動容,卻因為劇本對她的底蘊全無著墨,難免看得人一頭霧水。又如百花公主何以識破南門伏兵之計,以及她與綠林軍的關係等,同樣交代不清,令人莫名其妙。

 

此外,我特別注意編導要表達的主題是甚麼,以及劇本、表演技巧和舞台調度等,能否有效地表達其主題。可是從演出所見,割裂的劇情、面目模糊的人物,點到即止的唱段和做工,均未能充分表達編導所定「尋求解放」的主題。比較突出的是男女主角左右為難的處境,但由於人物刻劃不深,觀眾難以理解他們最後抉擇的緣由,因此削弱了表演的感染力。例如百花公主既以剛烈果敢、自負不凡的姿態亮相,何以勝負未分,已顯得意志消沉,只想一死了之?江六雲既是皇帝十二密探之一,而且身肩重任,自是千挑萬選的人中英傑,為何如此魯莽疏忽、感情用事?如果說兩人歪打正著的愛情,是解放心靈、喚醒真我的秘密鑰匙,為何劇本較少著墨,卻去鋪陳那些瑣碎、複雜的陰謀詭計?重敘事而輕抒情,新增的曲文未能彌補原著的不足,讓觀眾充分掌握主角的心路歷程,竊以為就是這次改編最大的遺憾。至於主題,與其說兩位主角「追求解放」,不如說愛情讓他們重新認識了自己。只有認清自我,才會明白一直以來受人擺佈的處境,其實多麼不由自主,才會那麼渴望掙脫枷鎖。也許,這就是毛Sir在訪問中提到的「年輕人的追求」。

 

毛Sir近年積極參與戲曲創作,嘗試把現代戲劇與戲曲結合起來,為戲曲尋找新方向。他執導的粵劇《李後主》(新繹本)、京劇《曙色紫禁城》,以及糅合本地粵劇經典《紫釵記》的新編話劇《情話紫釵》,我都是座上客。印象中,以《曙色紫禁城》的效果最好,傳統戲曲與現代戲劇的融合較為暢順自然,《百花亭贈劍》的整體觀感則略遜一籌。誠然,《百花亭贈劍》的劇本改編及表演效果均未如理想,但也不能忽視它在推動戲曲發展方面的意義。正如毛Sir所言,這次舊劇新編,主要是為了探索粵劇的創作過程,表演技巧和舞台調度上的創新只屬次要。能夠採用較宏觀的視角,「在探索戲曲的現代製作方式上」踏出第一步,仍是值得鼓勵的。


(原載於2018年3月《上海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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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生土長,哀樂中年。自幼酷愛古文,嗜讀諸史、老莊,亦好詩詞、小說、傳奇雜劇。少時初識紅氍況味,大開眼界;至今二十餘年,始終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