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重墨淡彩萬縷情:從電影、歌劇、舞蹈到戲曲
文︰願良 | 上載日期︰2018年12月1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舞蹈戲曲 »

2018年12月

教堂裡,女子不斷的拍打桌椅,惹來教友的側目。她的眼裡沒有別人,只有不公與不憤。她狠狠的打,身體的痛,卻遠遠比不上心靈的痛。
 
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來自李滄東編導的韓國電影《密陽》,女主角全度妍更於法國康城影展封后。故事講述女子李申愛(全度妍飾)帶著五歲的兒子遷居亡夫的故鄉密陽,展開新生活;當一切漸上軌道時,她再次經歷重創:兒子遭綁架撕票。申愛心力交瘁,憑藉宗教信仰漸漸走出傷痛,後來甚至主動要求前往監獄,探望並寬恕殺子仇人。詎料,困在牢房的犯人一臉舒坦,幾乎是笑容可掬;他安然說道:神已經原諒了他,他已經得到救贖。心想唯獨自己才有資格原諒仇人的申愛,不堪打擊,離開監獄時昏倒在地。編劇鋒利的一筆,令申愛徹底推翻了信仰,並開始對神進行報復⋯⋯。
 
罪與罰的關係,千絲萬縷矛盾重重。申愛坐在教堂內,痛與恨,把她的臉容也扭曲了。全度妍以懾人的表情和肢體動作,表達人物內心的痛苦——她的痛苦,讓我感受到何謂錐心泣血。
 
(圖片翻攝自網上影片)
 
把痛苦唱到底
 
錐心泣血的痛苦,在電影裡,除了演員的演技,還可以透過鏡頭、剪接、音效等烘染出來。同樣激烈的情感,近日在新視野藝術節的舞台上得到多元而漂亮的展示,並讓我體會到各種藝術媒介獨有的表意能力。
 
首先是奪得2017年普立茲音樂獎的《天使之骨》。故事講述一對中產夫婦苦於財困,X.E.太太嚮往富泰的少奶奶生活,終日埋怨丈夫不中用,X.E.先生設法討好妻子,卻碰得一鼻子灰。後來,一對天使意外跌進他們家裡的後院,太太心生歹意,操控二人賣淫,轉眼變得一身光鮮。正當丈夫以為終於得到妻子的歡心,錐心泣血的一幕來了:妻子冷冷的說,她懷了男天使的孩子(天使只是個少年)。當下,丈夫發現為妻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他們的心,根本沒有接合點。
 
《天使之骨》融合不同元素,包括歌劇、室樂、龐克、卡巴萊歌舞、多媒體投影等,其中以歌劇作為主要的表現形式。X.E.先生由男低音Kyle Pfortmiller飾演,得悉噩耗之後,他把羽毛還給天使,著他們逃走,然後割脈自盡,以詠嘆調唱出內心世界:「給你自己一點憐憫,修復你的翅膀,高飛遠走⋯⋯在那沉睡的怪物要求餵食之前,貪婪引發更多的貪婪⋯⋯憐憫你自己,也給我一點憐憫⋯⋯」X.E.先生鮮血四濺,罪疚、懊悔、憤恨、絕望等糾結的情緒,透過低迴澎湃的歌聲與音樂,撕心裂肺的疾呼而出。聽著的時候,我的雙頰微微發麻。
 
(攝影:Cory Weaver)
 
痛苦、悔恨、恐懼都是人類共同的情感體驗。歌劇以張揚以至煽情的手法,毫無保留地拉闊情感的波幅,營造大悲大喜、起伏跌宕的高山低谷,迸發不一樣的張力。英國幾位歌劇院的主事人便曾說過,歌劇是最直接訴諸情感的藝術類型( the most emotionally direct of all art forms),最能夠觸動人心【註一】。又比如一些經典唱段,觀眾琅琅上口卻無法像台上的歌唱家唱得那麼好,會產生移情作用,彷彿為內在潛藏的情感找到極致的代言人,從而得到強烈的愉悅。
 
柔和是力量
 
歌劇主要以歌唱、器樂演奏來帶動劇情,雖然也有舞蹈元素,例如法國及俄羅斯的歌劇經常加插芭蕾舞表演,但大多只是聊以點綴或助慶,在沉重的悲劇氛圍下提供一點舒緩。很是有趣,今年另一個新視野藝術節節目《癲鵝湖》裡面,情感最濃烈的一場(我個人認為)卻由曼妙輕柔的舞蹈表達。當中沒有語言,伴奏的北歐民族音樂也是簡約沉實的。
 
很多編舞家因為不認同古典芭蕾舞的唯美、精英主義而大膽變革,來自愛爾蘭的米高.基謹杜蘭(Michael Keegan-Dolan)則塑造原始粗獷的另類美學,主張人的平等。顛覆經典的《癲鵝湖》緊貼時代脈搏,並以舉重若輕的戲謔方式探討沉重的社會議題,如情緒病、神職人員犯罪、警察濫權、性暴力等,對弱者的慈悲體恤讓人非常感動。
 
2000年,愛爾蘭發生了一宗掀起全國爭議的槍殺事件:年輕男子John Carthy在喪親、失戀、失業等多重打擊之下,患上躁鬱症,又因為不捨亡父的祖屋,拒絕政府要求搬遷,與警方對峙期間慘遭射殺;這位社會邊緣人幻化成為《癲鵝湖》的男主角Jimmy。另一方面,《天鵝湖》的天鵝Odette,在《癲鵝湖》變成遭神父性侵的女子Finola;基謹杜蘭借用愛爾蘭神話《李爾王的孩子》,Finola與姊妹受到神父的詛咒,變成啞天鵝。
 
《癲鵝湖》可算是舞蹈劇場作品,其中,著名愛爾蘭舞台劇/電影男演員Mikel Murfi一人分飾多角,多段念白顯示他功架十足,而我認為全劇最動人的,是兩段男女主角的雙人舞。首先,顯然難以藉著語言表達自己的Jimmy,拿著父親留給他的獵槍,獨自走到天鵝湖準備自殺,Finola見狀,趕緊飛去用羽翼輕輕的拍他。一個走在死亡邊緣,一個被侵犯卻有口難言,沉重之情不言而喻;基謹杜蘭安排二人以曼妙流麗的雙人舞,溫柔體貼地展現兩個天涯淪落人的相遇相知。他們由最初的懷疑與對望,慢慢放下戒懼,敞開心扉互相貼近,撫平彼此的傷口,儼然「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境。這樣的戲劇情境,還有甚麼話要說的呢?濃烈的情感經由舞蹈演繹,在語言以外,傳遞了無聲勝有聲的旨趣。
 
(圖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
 
 
戲曲藝術包羅萬有
 
談過歌劇及舞蹈,我不禁讚嘆中國戲曲的豐厚內涵。它是高度綜合的藝術類型,涵蓋文學、戲劇、音樂、歌唱、念白、舞蹈、雜技、武術等,表演者須兼顧唱念做打不同範疇,幅度可說是表演藝術之中最寬闊的。《穆桂英掛帥》標誌著梅蘭芳大師畢生創作的巔峰,人物鮮烈的情感透過精巧的表演手段傾瀉而出,傾倒一代又一代的戲迷。
 
《穆》劇以〈捧印〉一折最受推崇,梅蘭芳創排時已年屆六十五。故事講述宋朝勇將穆桂英年過半百,西夏犯境,天子下令她掛帥討伐。穆桂英經常在不同戲碼出現,此劇的處境卻異常複雜:她已告老還鄉二十多年,無復當年「大破天門陣」的驍勇,而且現在宿將凋零,缺乏助力,子女年少氣盛,難擔重任;老邁的婆婆佘太君揚言若她拒絕披甲,便親自上陣;她的夫家楊家猛將相繼戰死為國捐軀,朝廷卻刻薄寡恩不予信任;外族侵擾,百姓頃刻又要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為了刻劃內心種種矛盾,以青衣(中年婦女)應工的梅蘭芳加插了一段長達六分鐘的「啞劇」,展示水袖、亮相、跑圓場等繁重而毫不過火的身段動作,並與樂師新創了「九錘半」鑼鼓點子——一般用作烘托武生、武淨的動作和心情,節奏變化多端,強弱輕重有致——仔細鋪陳穆桂英接過帥印、統率三軍保衛國土之前,從「怨訴」、「考慮」至「奮發」(梅蘭芳語)的心路歷程。過後,一句快板的「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響徹雲霄,為這部經典劃上標記。
 
京劇《穆桂英掛帥・捧印》,杜近芳主演(啞劇由35:00開始)
 
以戲帶情  以情動人
 
沒有紮實細緻的劇本,以上介紹的電影與演出,大抵無法觸動人心。當代的藝術家普遍主張戲劇創作須與觀眾溝通,而不是純粹的奇觀(spectacle)。對於戲曲而言,創新的確很不容易,觀眾傾向關注演員的技藝與個人魅力,評價的重點往往落在新人與舊人的比較,甚至有人認為戲曲觀眾就是要看表演,毋須動腦筋思考劇情,繁複的劇情甚至有礙欣賞。然而,這樣的思維是否有助延續戲曲的生命,吸納新的觀眾?而且,戲曲藝術表情達意的方式尤多,理應有很多發揮空間。現時新編劇作已成為趨勢,卻不容易得到觀眾的認可。有時候,演員演得激情卻不動人,跟自身的技藝未必有關,反而是因為情感背後的「戲」流於空洞。
 
總括而言,期望觀眾抱著開放包容的態度觀賞新編劇目,給予編劇和演員支持和耐心,好讓有潛力的作品得以重演,去蕪存菁,在挖掘和保育傳統老戲之餘,為戲曲藝術開拓更多可能性。
 
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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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良(筆名),相信藝術除了感動人心,還可讓我們變得更加寬廣包容。從事翻譯等文字工作,現為新視野藝術節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