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愛情悲歌
文︰馮顯峰 | 上載日期︰2016年12月30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節目︰松風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22/10/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16 »
藝術類別︰其他 »

本年度的「新視野藝術節」由柏林旗艦舞團Sasha Waltz & Guests的《松風》(Matsukaze)揭開序幕。Sasha Waltz & Guests對上一次來港演出,已是1998年在「香港藝術節」演出《太空人巷》(Allee der Kosmonauten)。闊別香港觀眾十八年,本地觀眾或許對Sasha Waltz這位德國編舞家感到陌生。其實本年初於「香港藝術節」大獲好評的《人的安魂曲》(human requiem)正是由她負責戲劇構作。

 

2000年後Sasha Waltz編創「身體三部曲」展開對身體的探索。後來又陸續在各地的博物館及遺跡中創作「對話系列」,將身體融入建築空間之中。在此之後,她亦為歌劇編舞,如《狄多與埃涅阿斯》(Dido and Aeneas)和今次的《松風》,將歌者與舞者放在一起,開創她的「舞蹈歌劇」(Choreographic Opera)。從這些多元的作品中,都能感受到Sasha Waltz以身體為基礎,並與不同的藝術媒介融和的總體藝術(total art)。日本作曲家細川俊夫這次將世阿彌的經典能劇劇目《松風》重新創作。能劇也是歌、舞、動作融為一體的藝術形式,這正與Sasha Waltz的藝術風格契合。

 

《松風》講述松風(Matsukaze)和秋雨(Murasame)[1]兩姊妹同時愛上行平 (Yukihira)。行平因為被召回首都離開須磨之濱,更於不久後離世。松風、秋雨卻一直等候著行平的歸來,直到化成幽魂百載仍彌留在塵世。途經此濱的僧人看到海邊的松樹,從漁夫口中得知兩姊妹的故事,受託替她倆超渡。

 

虛實之間的自然

 

僧侶五幕裡穿梭虛實之間:須磨之濱、鬼域、松風秋雨的內心世界。舞台上的各種元素交織出層層重疊的界域。塩田千春(Chiharu Shiota)所設計的黑色巨網在月色下顯得如現實的松樹,尤其前後夾層的結構能展現出松風、秋雨未能解脫情絲所纏、彌留人間的處境。及後木框裝置雖然大型卻充滿讓舞者流動的負空間(negative space),使其象徵的鹽舍猶如鬼魅一般虛有。細川俊夫呼應故事背景拼湊了風聲、海浪聲,而氛圍音樂、音樂間的停頓、歌者拉長的唱詠則營造出空靈的感覺。

 

虛實之間,筆者認為引起僧人注意繼而開展故事的松樹不只是場景的設置,更是貫穿故事的核心。在作品不少段落中,都見舞者們聚在一群,然後接連做向外劃圓,或彼此拉扯著的抗力平衡動作(counter-balance)。Sasha Waltz擅於透過緊密的群舞動作,令眾多舞者成為一個有機整體(organic whole)。《松風》當中的群舞便教人感到松樹在舞台的空間漫延張開。Matsukaze 的 matsu在日文其實語帶雙關,除了解作松樹外,亦解作等待(待つ)。[2]舞者雙手向外伸展、牽扯的動作,不僅是比擬松樹隨風擺動,還表現出等待、渴望的質感。Sasha Waltz曾在訪問當中透露:「整個台上所見的於我無一是人。這一切都是大自然、宇宙、同一。唯獨僧侶與漁夫是人。」[3]故此,作品中的大自然元素不僅是陪襯著歌者的綠葉。群舞舞者的動作質感、弦樂和長笛的音樂、歌者渲染的聲音、黑色巨網與木枝落下,各種元素同一成一幅情感血肉與自然相融的風景。

 

既歌且舞的女歌者

 

Sasha Waltz會為其作品裡的音樂家們編排一些簡單動作,而非讓她們兀突地站在舞者之中。縱然如此,觀眾還是能分清舞者與音樂家。Sasha Waltz表示《松風》是首次能將歌者真正融入舞蹈當中。[4]歌者即舞者。雖知舞者要吊「威也」翻騰亦非易事,更何況歌者在第二幕〈鹽〉當中在巨網之中凌空演唱。筆者不諳音樂,無從就技術上談論歌者的演繹。然而,歌者的演唱並沒有因為這些高難度動作而受到影響,已相當厲害。歌唱與舞蹈的共通點在於兩者也是以人的身體為媒介,不同的身體質感帶來不一樣的特色。與今次香港演出版本不同,筆者2011年看的德國首演中,女高音和女中音分別為加拿大的Barbara Hannigan和瑞典的Charlotte Hellekant,亦是在宣傳片見到的兩位。[5]二人的身型比較高大,呈現出的兩姐妹較為有力,讓人感受到離留人世百年的力量。至於,今次香港演出的版本則為日本的半田美和子及韓國的金志姬。身型較為細小的她們壓台感或許稍為輸蝕,但亞洲人的身體更適合此故事脈絡,她們將兩姐妹百年來的相思與憂怨表現得比舊陣容更淋漓盡致。

 

淨化與往生

 

《松風》故事中松風與村雨二人因著第四幕《舞》中的哀號,最後得到淨化,和尚醒來之時,松風與村雨的身影已經消失。音樂方面,細川俊夫用上了具有淨化功能的日本風鈴;視覺上第五幕《曉》無數木枝從天而降,教筆者感到超然的崇高感。縱然如此,鬼魂在最後真的都被超渡了嗎?漫天的木枝既像秋雨又像松針,徐徐落下之際,真的是意味松風與村雨都不留一點痕跡,完全放下百年來的情意而離開塵世了嗎?合唱結尾部分最後唱著「松風……松……風……松/風……擺動著的風聲」[6],聽著歌詞,看著台上橫跨舞台對角的白衣女舞者,總教人感到松風並無離開。

 

也許,松風只是松風。

 

作者為新視野藝術節2016 ─ 藝術節再想像:新銳藝評人招募計劃四位入選者之一。


[1] 場刊與字幕均將Murasame譯作「村雨」,德文歌詞合唱部分將Murasame意譯為「秋雨」(Herbstregen)。

[2] Royall Tyler (trans.), Japanese Nō Dramas (Penguin Classics), p.181.

[3] „Was du … gesehen hast, sind für mich auch alles keine Menschen. Es ist alles Natur, das All, die Einheit. Der Mönch und der Fischer sind darin die einzigen Menschen.”(摘自2011年的對談)

[4] Sasha Waltz - Matsukaze - Teatr Wielki-Opera Narodowa: https://youtu.be/kUGi4ST3IIs

[5] Matsukaze - Sasha Waltz / Toshio Hosokawa: https://youtu.be/8S6JaoOSRfc

[6] „Wind in den Kiefern...Wind...Kiefern Wind...Geräusche des wehenden Win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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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願以字為舞影留痕,望借文讓思緒飄揚。為2009和2011年IATC與香港舞蹈聯盟合辦的「舞蹈賞析及評論寫作計劃」學員之一。文章曾刊於《舞蹈手扎》、《信報》、《文匯報》及《城市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