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該笑?何時止笑?此問題所在!
文︰劉亮之 | 上載日期︰2016年5月6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Keith Pattison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香港大會堂
日期︰4/3/2016、12/3/2016、13/3/2016、16/3/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16年3月是我的「莎士比亞月份」,因為在莎翁忌辰四百周年,我一口氣在同一個月內觀賞了「第四十四屆香港藝術節」的四齣莎劇,包括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王與國」系列(《亨利四世》上集、《亨利四世》下集和《亨利五世》),以及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的《馬克白》)。這四齣莎劇,雖然一中一西,並分別用廣東話和英文演出,但其實它們圍繞的主題都非常相似,均講述君王∕權利∕鬥爭。在演後座談會上,「王與國」系列的副導演奧雲.賀斯里(Owen Horsley)提及:「相對於家傳戶曉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國觀眾最不熟悉的是莎翁的歷史劇,而這次能夠以一個三部曲的形式將歷史劇呈現在香港觀眾的眼前,實在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那麼,《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的內容是講述甚麼呢?若你和我一樣,觀賞過總長九小時的《亨利四世》上、下集和《亨利五世》,而非單看一兩齣戲劇的話,那你會見證著亨利王子的成長。在《亨利四世》上集,亨利王子仍是個乳臭未乾,放蕩不羈的小伙子。縱然他父王(即亨利四世)的權力飽受內憂外患的威脅(潘西家族聯同威爾士和蘇格蘭造反),亨利王子依然不問朝政,終日和以約翰.福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為首的豬朋狗友流連倫敦東市酒館,縱情聲色犬馬。然而,到了劇末,亨利王子卻英勇地擊敗叛軍之一的飛將軍(Hotspur),亦即諾森伯蘭伯爵之子亨利.潘西(Henry Percy),此舉令他的父王對他刮目相看。然而,王子在《亨利四世》下集又重回昔日荒唐的生活,使此時患重病的亨利四世憂心不已。在父王彌留之刻,亨利趕到父親床前,答應父親改過自新,不再與福斯塔夫為伴。其後,亨利王子以成熟的姿態登基,福斯塔夫本以為能攀炎附勢,從此招風喚雨,卻遭到亨利五世的冷待,並下令將他放逐。亨利王子在《亨利四世》上、下集中被夾在兩個父親角色的中間,一位是嚴肅並權利至上的生父—亨利四世,另一位是縱情享樂,玩世不恭的老人家—福斯塔夫。既然王子最終選擇效忠生父,且繼承他的皇位,便只能遠離昔日的損友,雖然有點兒令人覺得他人情淡薄,但為了建立自己君王的威信亦只能如此。

 

相信大部分香港觀眾都不太熟悉英國歷史,那麼觀看以英國歷史為背景的《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豈非異常沉悶?非也!筆者參加了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藝術總監格雷格里.多蘭(Gregory Doran)在香港舉行的一個「莎翁四百周年」的講座,期間他談到:「很多觀眾都沒有想過莎翁的歷史劇原來是可以這麼好笑的,其笑料主要來自福斯塔夫。」觀眾首次與福氏接觸,是《亨利四世》上集的第一幕∕第二場,當時放蕩不羈的亨利王子赤裸上身,剛睡醒,從被窩裡鑽出第一個女性床伴,數秒後從大床中又出現第二個女角,當驚訝的觀眾還未來得及反應時,床的一角竟還躺著一個滿身酒臭的福斯塔夫。福氏雖然謊話連遍,偶然間又做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觀眾並不覺得他邪惡(事實上他亦非劇中的奸角),而只會覺得他是一個懂得自娛,擅長搞氣氛的人,這正是亨利王子當初喜歡和他交朋友的原因。在第一幕∕第四場,福氏約好王子等人,對旅客下手,奪取他們的財物。結果,當福氏自以為搶奪成功時,蒙著頭的王子和其朋友波恩斯合二人之力把他嚇跑,並佔有了所有贓物。由於福氏不知道對他下手的蒙臉人便是王子,他其後看見王子時便謊稱自己「如果不曾和他們之中的五十人交手,我便只是一個蘿蔔」,又吹牛道「至少有兩個已被我殺死」,跟著又改口說有「四個流氓向他撲來」,其後又宣稱自己在「一剎那間殺死了十一個中間的七個」。福氏供詞的前後不一,使太子回應道:「這真是些比謊言還要虛假,像山一般粗暴,明目張膽的濔天大謊。」 另外,在第五幕∕第四場,明明是太子經過一場惡鬥,揮刀殺死叛軍之—飛將軍,福氏是在太子離開現場後才找到飛將軍的屍體,藉故向太子撒謊說自己立下偉功,期待王上的賞賜。當亨利糾正他的講法時,福氏竟然慨歎:「主呀,主呀,這世界上的人都在任意撒謊啊!」縱然福斯塔夫謊話連編,但王子此刻仍未厭惡他(直至父王逝世,王子登基後才開始疏遠他),而福氏亦恰如其分地擔當了莎劇中的小丑角色,帶給台上和台下的觀眾不少歡樂。

 

如果說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的上、下集中擔任舉足輕重的角色,他的對白在某些場景比亨利王子還要多;那麼到了《亨利五世》一劇,負責製作笑料的角色便得另覓他人,因為福氏在此劇已不見蹤影,只由其他角色輕輕交代他病死了,而他舊日的老相好—桂嫂認為其死因是「國王已碎了他的心」。至於《亨利五世》的喜劇元素便落在第三幕∕第四場,法國公主凱瑟琳向其侍女學習英文,公主滿腔法式口音去唸英文單詞,如:hand、finger、nail、arm、elbow等等,更錯誤地將「袍子」(gown)唸成罵人的髒話(cunt),使台下觀眾捧腹大笑,這也是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藝術總監格雷格里.多蘭認為在《亨利五世》中,最受中國觀眾歡迎的一幕戲。雖然《亨利五世》主要講述新上任的國王討伐法國,但令觀眾印象最深刻的戲卻不在戰場上發生。另一幕贏得觀眾不少笑聲的是在劇末,英國以戰勝國的身分和法國談判和平,亨利五世希望用漂亮的言語打動美麗的法國公主凱瑟琳,他問公主能否接受他的愛,換來的是公主的反問:「我會去愛我們法蘭西的那個敵人,這難道是可能的嗎?」 亨利五世巧妙地回答:「您如果愛我,您便是愛上法國的朋友,因為我是如此愛著法國,即使是一個小小的法國村鎮,我也不願和它分離;我要使法國所有的一切都成為屬於我的。凱,法國是屬於我的,而我是屬於您的,到了那個時候,法國邊是屬於您的,而您也是屬於我的了。」語畢觀眾席即傳來一片笑聲。

       

前文提及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的一些預定好的笑位(intended humour),那會否有些場景本應不是莎翁或導演設計的笑位,但觀眾卻情不自禁地笑了?當我觀賞《亨利四世》上集時,我坐在大部分是西方觀眾的一排椅子上,而在我身後的是香港觀眾,這個特殊的座位編排讓我觀察到中西觀眾對劇中笑位的不同反應。最明顯的不同是在第五幕∕第四場,亨利王子擊殺飛將軍,後者的臨終遺言是:「啊,亨利,你已把我的青春奪走……」(O, Harry, thou hast robb’d me of my youth!)坐在我身後的香港觀眾捧腹大笑,此時,坐在我身旁的西人女士卻有點不耐煩地拋下了一句:「這一點都不好笑。」(That’s not funny at all.)或許,對於較為熟悉莎劇的西方觀眾來說,這確實並非一個傳統笑位。然而,對於大部分需要邊看中文字幕才明白劇中內容的香港觀眾來說(筆者亦然),飛將軍在臨終前說的這句話卻太過文縐縐,不符合一般中國人看戲的期望(如:角色會在死前咒罵刺殺他的敵人),因此便覺得有點可笑。這亦說明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當帶著不同的價值觀去欣賞莎劇時,會有非常不一樣的感受。在《亨利五世》的演後座談會上,亦有中國觀眾向副導演提問,一般中國人都不信奉基督教,不明白為何戰爭本身是殘酷的,然而亨利五世卻在打敗法國後稱頌上帝?副導演奧雲。賀斯里沒有詳談這個問題,只輕描淡寫地說莎翁對戰爭有矛盾的看法。其實我認為,中西觀眾對劇中描述宗教和戰爭的不同看法,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

 

亨利王子在《亨利四世》下集裡認為王冠——這「權利的標記」,害死了他的父親(「那王冠為什麼擱在他的枕上,使他有這麼一位可厭的枕邊伴侶?」),而莎翁的另一部劇《馬克白》的主人翁亦同樣因為戀棧權力而歩向死亡。香港導演鄧樹榮的《馬克白》是一部甚具隱喻式的作品,此劇先在2015年8月於倫敦首演,其後再在2016年3月的香港藝術節和香港觀眾碰面。鄧導演近年來上演和重演的戲,如:《泰特斯2.0》和《馬克白》,都與戰爭與復仇的主題有關。《馬克白》講述蘇格蘭大將—馬克白(Macbeth)在戰勝叛軍,凱旋歸途上,遇見三個女巫,預言他將加冕為王。馬克白和夫人對此預言深信不疑,並設計殺死在他們城堡下榻的國王鄧肯(Duncan),其後再殺死馬克白昔日的朋友—班戈(Banquo),皆因巫婆曾預言班戈的後裔將稱王。父王遇弒後匆忙逃到英國的太子瑪爾康(Malcolm),在蘇格蘭貴族麥德夫(Macduff)等人的扶助下,帶領軍隊回國推翻馬克白,最後惡人遭惡報,而蘇格蘭的王位亦成功地在謀朝篡位者的手中被奪回。

 

我認為,鄧樹榮的《馬克白》最弔詭的地方是,導演雖然承認他的作品是受到時代的影響,但他不肯明確地指出是社會哪一件事情啟發他的創作。《馬克白》的場刊刊登了訪問鄧樹榮改編莎劇的文章,當中導演說:「我構思表演和改編此劇時,香港正經歷她的歷史上其中一段最艱困的時刻。我現行的改編就在這陰鬱的語境下開展:一對現代夫婦夢回遠古中國的煙遠年月,進入馬克白的陰冷世界。」《馬克白》的首演日期是2015年8月,照此推測,鄧構思此劇時,應正值為「爭取真普選」的香港雨傘運動,而在劇末,馬克白夫婦從古代中國回到現代,他們拿起黑色雨傘哼著歌,無可否認地會令觀眾聯想到鄧樹榮的《馬克白》是一個借古喻今的表演手法。但為何導演只以隱喻的方式交代?穿著現代服裝的馬克白夫婦午夜夢迴,回到遠古中國。但導演既沒有說明他們身處的「現代」是否香港,亦沒有註明他們回到中國的哪一個朝代。又為何在「導演的話」中,鄧說他最怕別人問他的戲有什麼「訊息」,因為「真的沒有。」究竟是否「真的沒有」呢?他一方面承認是香港社會狀況啟發《馬克白》的創作,另一方面他又拒絕透露他想藉此劇帶出的訊息。以下我想提供兩個解釋,嘗試剖析鄧樹榮心理狀態的矛盾。

 

第一,鄧樹榮所創立的「鄧樹榮戲劇工作室」,一直獲得藝術發展局的不少資助,因此導演不明確地說明自己的創作立場和政府的管治立場之衝突,或許是一個明哲保身的方法。第二,鄧一直崇尚「簡約主義」,他受到波蘭戲劇家葛羅托夫斯基的影響,認為劇場上只有演員才是不可缺少的元素。除了在表演形式上追求簡約外,他亦在內容上崇尚「簡單是美」的原則,也許是因為他預計的觀眾群不單是香港人(《馬克白》的首演在英國),因此他想拉闊此劇能帶給觀眾的訊息,正如他在「導演的話」中說,所謂「訊息」只是觀眾根據自己的背景修養,「想」那個作品說些甚麼給他們聽。但無論如何,縱使導演如何隱晦,聰明的香港觀眾還是能察覺到此劇的象征意義。有別於《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的傳統笑位,莎翁並沒有在《馬克白》刻意埋下一些場景讓觀眾開懷大笑。然而,香港觀眾笑得最暢快的一刻是第四幕∕第三場,蘇格蘭貴族麥德夫,和因為父王被弒而逃亡英國的太子瑪爾康,討論一個國王應有的質素,讓香港觀眾不期然地想起香港的管治者。由於瑪爾康想試探麥德夫的忠心,他刻意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新暴君」,一切的姦淫擄掠,誅殺貴族,擾亂世界和平,他都做盡。然後,他問欲扶植他推翻馬克白的麥德夫:「你說這樣一個人是否適宜於統治?」麥德夫爽直地回答道:「適宜於統治?做人都不如啦!」語畢,香港觀眾笑聲不絕,前俯後仰。究竟是真笑,還是苦笑?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觀賞完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王與國」系列,以及鄧樹榮的《馬克白》後,我想稍微改動《哈姆雷特》中的名言作為總結:「何時該笑?何時止笑?此問題所在!」


(原載於2016年5月《明報月刊》)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香港理工大學專上學院講師。

 

Dr Miriam Leung Che LAU is a lecturer at Hong Kong Community College, Hong Kong Polytechnic University. She obtained her Bachelor of Arts (with first class honours) in English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Master of Philosophy from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During her studies, she was awarded the Ellis Bell Prize i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also a Worldwide Exchange Scholarship to fund her exchange studies at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 She then earned her doctoral degree at the Shakespeare Institute, University of Birmingham in the U.K. under the guidance of Prof  Michael Dobson, where she wrote on “The Making of Hong Kong Shakespeare: Post-1997 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s”. She has published a book on the “Teaching of Shakespeare to ESL Students: The Study of Language Arts in Four Major Pl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