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聲下的蛻變與重組——劇評《轟隆》
文︰王抒玉 | 上載日期︰2015年3月16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Cheung Chi Wai @ Hiro Graphics
節目︰轟隆 »
演出單位︰香港話劇團 »
地點︰上環文娛中心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12/12/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轟隆》說的是一個家族在時代的發展下蛻變與重組的故事,屋子裏的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拚命地尋求著進步,蛻變著各自的思想,重組著各自的生活。有人以物質的方式進行,有人想要革命卻始終沒有勇氣獲得成功,有人迷戀戎馬生涯到頭來卻換來空悲切的慨歎……

 

當物質取代了溫情,財富取代了信仰,高科技取代了原有的生活習慣,那請問,什麼才是這世界上永恆不變的東西?生活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本文將試圖從舞台空間、角色演繹、文字意蘊三方面來探討劇作《轟隆》的獨特之處。

 

營造空間疏離感

 

《轟隆》的舞台設計別有用心,它以「V」字型橫切面一角的方式將香港陳氏一家人的家庭生活狀態呈現出來,屋子的牆壁由折疊的一束束生鏽了的鐵板拼接而成,一張顏色很舊的沙發,舊天線電視機的吊頂上掛著一盞淡綠色的風扇,慢悠悠地轉動,靠左邊的傳統木窗裏懸掛著的花枯萎了一半,沉浸在這樣一個空間環境之下,不免給觀者一種孤獨與疏離之感。而這其中令筆者最為欣賞的一點是家居的擺設,電視機和風扇被擺放在舞台的中央位置,像是一道明確的分界線將屋子的布局分為了兩個部分,為了呈現出劇中人物心理變化的狀態,不難發現崇尚物質生活的妹妹大多數情況下都在分界線的左邊出現,她在左邊空間打電話,換衫,喝紅酒,作為反覆要革命抗爭的哥哥則長期霸佔著舞台的右側,對著二手電腦打投訴信,寫革命大字報,對著窗戶宣泄對這個世界的不滿情緒。而作為劇中瘋瘋癲癲的老父和像隱形人一樣存在的山妹,他們總是坐在沙發上或是在桌子的一角哀歎,更多的時候則是在舞台四周迂迴著,在由他們一手建構起來的家中卻從不佔有一席之地,不免有些諷刺意味。一個家庭的興衰與疏離之感借助著舞台空間的布置而層層展開,每一個人物在各自的生存角落裏尋求著蛻變與重組的可能性。

 

演員的演繹

 

《轟隆》中人物的對話大多情況下是直接地呈現對抗,劇作者將對日常生活中不滿的控訴全滲透在一場場衝突激烈的戲中得以宣泄。演員莫倩茹對於妹妹的演繹,基本上呈現出中年婦女當下的那種生活的無力感與焦慮感,她把自己浸透在物質堆積起來的世界裏試圖證明自己的存在;而作為家庭長子的哥哥則更多用誇張的動作和粗俗的言語證明著自己的存在,兩人之間因價值觀的不同而出現的隔閡則使得整場戲充斥著一種日常的矛盾感,最突出的一場戲莫過於大哥與妹妹互丟東西,無論是被妹妹視為寶貝的衣服還是被大哥視為神一樣的革命書,都是他們人生價值觀的一種外在呈現,同時也成為制約他們繼續蛻變的一種阻力。

 

劇中最讓人欣賞的表演在於劇中兩位老者的演出,飾演老父和山妹的演員恰到好處地將角色身上失語焦慮的狀態呈現,建構出一個與現實有一段距離的世界,他們是活在過去時態的人,而如何揭示出隱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焦慮,導演運用了以下的兩種方式來塑造。

 

首先是兩個人物之間的重複動作,演員以肢體動作以及快速轉換的表情將一種對現實狀態下的失落感勾勒出來。例如在父親瘋癲地向山妹推薦不同茶葉的一幕中,他絮絮不休地向山妹訴說著他之前所品嘗過的茶葉名稱,山妹也只是品嘗過後以搖頭來回應對方,用一種以靜襯動的形式回應,靜默的背後隱藏著的是對於當下這個時代的失落之情,觸碰到的是兩人在情感上的不可觸碰的傷害點。其次是兩位老演員間的對話,戲裏有一幕戲很短暫,年老的父親握著母親山妹的手,老淚縱橫地說著能夠重返鄉下的願景,久久地沉默。編劇至此帶入了歷史意義的思考,向在場的所有人追問這到底是誰的錯造成。這一幕讓筆者聯繫到了去年年初所看的一齣話劇《寶島一村》,一群跟隨「老總」(指蔣介石)打天下的老兵,本以為只是暫時居住在眷村,沒想到這一住就是一輩子,屋子裏人們最大的夢想是「反攻成功」,重回家鄉。《寶島一村》試圖以一種「喜劇」的方式勾勒出台灣那段時期社會歷史變遷的一幕,相對於《寶島》的演繹形式,《轟隆》少了份幽默,多了份沉重,將歷史的質感透過兩位沉默已久的老人之口得以彰顯出來,耐人尋味。

 

新視點的加入

 

全劇中另外一組引人注目角色莫過於「電視機」和「風扇」的加入,與實體人物不同,它們是劇作者所想像出來的角色,滲透在這四口之家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以一種超現實的眼光審視和觀看著在時代變遷之下一家人的變化,它們試圖提醒著劇中人的行為,也希望自己不會被遺忘。電視機不停地接收訊號、釋放能量、製造畫面,風扇則嘗試著飛起來。在筆者看來,這兩件物件本身的存在實際上是編劇對
於時代進程中的一種暗示與思考。舊的注定淘汰,於是只能不停地更新換代,以求存在的價值,無限循環往復,而事實上,舊的是否一無是處,不斷更新是否就真的可以增值,避免淘汰呢?導演將電視機和風扇這兩個物件設置在超現實的環境下,與劇中陳氏一家人的現實狀態並置,而作為觀眾的可以自由地轉換觀劇的視角,著實有趣。

 

文字意蘊彰顯蛻變

 

值得注意的是,編劇除了十分注重對於劇中人物細節的刻畫,對於人物獨白所詮釋的字詞也有值得推敲之處。例如在演出的一開始,練書法的父親唸出南宋大將軍岳飛的《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凌雲壯志的開首,氣蓋山河。再接下去,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十四個字將將軍的半生壯志勾畫得淋漓盡致,可惜的是,這一切的報國決心都最後化為「空悲切」的泡影。筆者認為,編劇之所以借父親之口重新演繹岳飛《滿江紅》,從詞的背景上來看似乎有著一語雙關之意,首先劇中的父親也與岳飛一樣有過戎馬生涯的經歷,時過境遷,最終淪落為一個不得志的退伍老兵,也正因如此,他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音會格外敏感,這出於他自己的對於戰爭經歷的下意
識反應。而在整場戲的尾聲部分,當機械發出拆樓的轟隆聲之時,蕭條的舞台布景之下,觀眾注意到老父留在牆壁上的一句話, 「怒髮衝冠憑欄」,編劇藉以父親的題詞抒發對於其家族與時代命運的慨歎,而這份來自文字的慨歎在這個快速變遷的社會環境下顯得微不足道。

 

《轟隆》在抗爭的狀態中開場,又在「轟隆」一聲的巨響中結束。而當一切恢復平靜,這平靜以犧牲「山妹」的性命為代價,一家人再次圍坐在沙發前看電視,火車的影像喚起了父親眼裏的光芒,我更願意把它看做是一種信仰之光的呈現。

 

陳氏一家人的命運會怎樣發展下去,是革命到底,還是與現實妥協下去,創作者給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伴隨著電視機所閃爍的光,預留給觀者足夠的空間在離開劇場後慢慢思索和回味,他們每個人今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蛻變與重組。


(原載於2015年3月14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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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