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教我的一堂自然課:談《稻禾》於香港
文︰盧健英 | 上載日期︰2014年9月4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Photo: Liu Chen-hsiang
節目︰稻禾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藝術類別︰舞蹈 »
「雲門舞集」去年滿四十周年,我翻閱各路媒體上許多對雲門的熱烈討論,「拼搏」二字似乎是雲門給予世人最大的精神印記。從赤手黧民怒水渡海,叱吒拓荒的《薪傳》,到風生水起稻浪滔滔,終免不了灰滅重生的《稻禾》;從對歷史與人的信仰,到面對土地輪迴生養的敬意,雲門「拼搏」的形象不同,但力度卻是一樣的。
 
雲門不是第一次來香港,香港每週的藝文節目又多如過江之鯽,觀眾為甚麼要來看雲門?又如何以香港經驗解讀作品,並去理解林懷民在每一次作品裡的娓娓道來?這於我是有意義的觀察點。事實上,《稻禾》去年在台灣首演,不少香港朋友即專程到台灣去,不奔台北,卻奔台東池上──這個引發編舞家創作靈感與情感投射的小鄉村。我覺得這和香港社會對土地的渴望有關係。
 
台灣有幸,八十年代政治解嚴,迎來了長達十年的政治衝撞,也在全球貿易開放的浪潮下,展開了一場社會利益重新分配的解構過程,所幸在這個狂飆的過程中,有許多文化人提出具有行動力的反省,有些亦成為創作的養分,例如眼看著勞動人口大量從鄉間移至都市,而流徙於都市的異鄉人又因為文化落差及房產價飆等因素而無法落地生根,這些聚焦於中下階層的「失根」風景,便曾出現在八十年代雲門舞
集的舞台上(1986年《我的鄉愁,我的歌》及《春之祭──台北一九八四》)。而在這之後,雲門便宣佈暫停。面對農村空洞化與都市泡沫化,九十年代的台北,從民間意識以至官方均開始重新反省,思考如何縮短城鄉差距,一套以「社區總體營造」為名的文化政策,像一扇對鄉鎮與土地打開的窗戶,透過政策的實踐,尋回人與居住空間之間的關係,說服了許多年輕人及專業工作者返鄉參與公共事務,批
評者或可以說社區總體營造強調「生命共同體」的概念不乏是當時為討好選票而使用的政治術語,但卻不能否認其中追求的土地認同,也影響後來台灣轉型朝公民社會努力邁進的一大轉捩。
 
首先「社區總體營造」翻轉了「建設」的刻板定義,把「營造」的思考從「硬體」改為「軟體」,把「總體」的概念從由上而下的「指導」改變為由下而上的「共識參與」,「社區總體營造」讓當時台灣失控的城市化速度有了一些降溫的可能,它提供了政府與社會運動者之間可以對話與互相理解的平台,回到以「人」為主體的生活願景。這些年儘管台灣政治起伏,整體經濟沒有大起色,但從二線城市到鄉鎮農村卻幾乎改了風貌,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地帶來的希望,讓農村人口內涵改變,台灣的新農民不僅帶返鄉土新的產業思考方式,同時也帶回美學品味與環
境永續的生活理念,台東池上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一個不到一萬人的農村人口,山海田舍形成的自然地景,它在當地人的眼中比高樓大廈的價值更珍貴,殷實的勞動換得四時有序的收穫,土地的生養可以與更多人分享。香港近幾年瘋台灣,其原因之一可能也就為暫離高密度建築城市裡千篇一律的消費性規律。
 
雲門每一階段的創作都植基在台灣的社會文本之下,《稻禾》亦不例外。而台灣則絕無意外地植基在全球化經濟浪潮下的文本裡,你幾乎不能只去看雲門舞台上的美麗,而不去理解藝術家在舞台外的焦慮。在過去二十年裡,雲門帶著台灣這個文本跑遍全世界,以《薪傳》說人與天的奮鬥;以《九歌》談歷史長河裡的創傷;以《流浪者之歌》與天和解;以《家族合唱》與歷史和解;以《行草》三部曲表達台
灣的身體文明與世界交往時的獨特性;而《稻禾》馭繁為簡,如實映現一方水田的四時變化,看完之後,你知道你有多久不認識經濟文明的最開始──耕種。
 
而農業與土地正是這個時代最困難的問題之一。《稻禾》是與土地的和解。
 
《稻禾》不是以台東池上去美化台灣的城鄉,相反地,作品正反映藝術家眼裡投射的時代關懷。池上是雲門使出的全球策略,林懷民以池上所見的人與良田,表達土地與人文不可切割的臍帶關係,回應他今天所看見的城市化如何逐漸把農田變為都市。這應是一支他最不想以舞蹈著墨的作品,他委託團隊以兩年的時間紀錄稻田的四季變化,如果不是必須跳舞,我想林懷民會很願意只以影像及光影為主角向世界告白。
 
《稻禾》裡交織著客家歌謠、日本鬼太谷的鼓聲、卡拉斯的詠嘆調,及數十支籐條與光影的殺伐,它很台灣,但同時它也很自然,它是一堂劇場裡的自然課,或許只有在劇場裡,才能確保都會觀眾體會了田裡的日光、風和水。謝謝雲門給我們一堂自然課,而不是歷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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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評人, 現任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