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城市的庶民風景:《詠舞南音》的空間調度
文︰洛楓 | 上載日期︰2014年6月16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詠舞南音》,由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提供
節目︰詠舞南音 »
主辦︰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
地點︰澳門龍華茶樓
日期︰10/5/2014
城市︰澳門 »
藝術類別︰舞蹈 »

流徙於離亂與殖民地城市的「地水南音」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愧我思嬌情緒,好比渡日如年……」耳熟能詳的「地水南音」曲目《客途秋恨》在椰胡拉過來又拉過去的盪氣迴腸裏,能勾起幾許歷史想像與文化記認?「地水南音」是民間的說唱和口頭文學,是「瞽師」賴以維生的技能,流落於茶樓、酒館、戲台和妓院等低下層的庶民之地,簡約的曲式盛載感懷身世的歌詞,失明人一手胡琴、一手打板的自彈自唱,嗓音質樸、沉鬱,唱盡浮世滄桑與人情變幻,在城市的邊緣游走和寄身,在時代的淘洗中逐漸退潮卻沒有褪色,慢慢沉澱而成一門曲藝——這是「地水南音」的飄零身世,烙印了它的「飄離」特色:不在廟堂而在民間、不重言志只重言情,而一曲《客途秋恨》就是以「兒女私情」譜寫「離亂之音」:「近日聽得羽書馳諜報,又話干戈撩亂,擾亂江村,個呢崑山玉石也遭焚毀呀,好似避秦男女入桃源。」所謂「離」和「亂」就是亂世離鄉、人類流徙的運命,細讀「地水南音」的許多曲目,大多是說唱人離家的行旅與遭遇,從災禍的家鄉逃難來到香港和澳門這兩個殖民地城市,開始了「賣唱」的生涯,同時也造就了這種曲藝文化的建立和流傳。從這些角度看,「地水南音」的文化境遇寄寓了流徙、放逐(exile/ diaspora) 的憂患意識,伴著輕便的樂器、隨身的曲本、簡明而重複的旋律與詞意,都是它邊走邊唱、隨遇而安的本色,也是香港和澳門兩個殖民地城市一道曾經游離的風景線,銘刻了他鄉是故鄉、故鄉在遠方、人在異域、所思在遠道的情感結構,而作為「離亂之歌」的地水南音,割不開一個殖民地身份的驗證。從這些地域坐標勾畫「地水南音」的面目,目的是為了解構澳門藝術節跨界演出的《詠舞南音》,看它如何在原有歷史岩層的堆疊下,再度架起一座城市浮離的身世、記憶和遐想。

 

《詠舞南音》由香港的梅卓燕、北京(旅居香港)的邢亮聯合編舞,並且夥拍澳門著名的南音瞽師區均祥現場演唱、香港前衛實驗的音樂家龔志成電子音樂的演奏,在澳門碩果僅存、深具粵式風味的「龍華茶樓」開展一個「環境舞蹈」的演出,以音樂、舞蹈、說唱的「舞蹈劇場」形式,來回於東方與西方、過去與現在的時空交界,合成一齣充滿詭異和超現實色彩的作品,場景的調度滿溢靈氣、舞者的角色變換出神入化、動作連著起伏的情節引人入勝、電子音樂飄蕩於現場南音的唱詞讓人神遊物外。這篇舞評先從「環境舞蹈」的空間理論開始,看建築、城市、地方如何連繫社會與個體的人情、記憶和奇思幻想,然後落入討論《詠舞南音》的藝術形構,包括時間與空間的虛實剪接、肢體與說唱音樂的融和,以及觀眾介入與抽離的美學接收。

 

物質、文化與情感:「環境舞蹈」的空間特性

 

所謂「環境舞蹈演出」(site-specific dance performance) 源於編舞家對特定「場所」的反應與編演,當中包括對環境與建築結構的運用、對歷史和文化空間的意識,從而盛載個人美學與藝術的取向(Victoria Hunter, 408)。這個「場所」(site/ location) 既是物理的、自然的「地方/ 所在地」(place),也是串連事件、動作、人物、情感與想像的「空間」(space)。英國環境舞蹈實踐和研究者Victoria Hunter在她那篇〈經驗空間〉(Experiencing Space) 的長文中,引用西方現代城市學的理論分析環境演出的空間特性,縷述了當中千變萬化、互相扣連的文化形態,歸納來看,每個發生演出的地方基本上具有三層結構:第一層是建築物本身的內在與外在形貌,從建造、設計到應用和功能,像房間、樓梯、迴廊、陽台、門窗等設施、面積、比例、顏色和形狀,屬於物質的、有形的生態環境。第二層是文化、社會、政治和歷史賦予的存在意義,牽連建築物經歷時間的洗禮後磨鑄而來的象徵或圖騰寓意,例如歷史遺留的痕跡或軼事、社會事件觸發帶來的印記等,都會令水泥鋼筋物料建成的所在地給髹上了文化記認、意識形態,甚至權力的系統,時刻浮照一個城市或國家在地理版圖與文明時態上被釘住的位置。第三層是情緒與記憶的合成,既是個人的也是集體的,包括外在感官的領域和內在心理的認知,尤其是通過「身體」的移動產生空間的旅程與維度,是視覺、聲音、氣味、溫度和觸覺的匯聚,也是動覺(kinaesthesia) 攪拌和喚起情緒而來的懷念與迴響。這三層空間特性不是各自分離割裂的,而是彼此穿透和並置,因應不同的所在地與編舞家雙向的撞擊或契合,形成各式內容與姿采不同的環境演出。

 

時空的虛實轉替:《詠舞南音》的藝術構成

 

澳門的龍華茶樓開業於1962年,當年也設有歌壇演唱南音,是目前僅有仍然營業的古老粵式茶樓,它的內外裝修皆保留五、六十年代的風格特色,像弧形的外牆連著一條「走馬騎樓」、開揚的鐵窗下沿線排列木造的卡位、高深的樓底與天花垂掛著旋轉的十字風扇、古舊帶點殘破的家具陪襯小格的地磚。這些建築形態盛載了澳門城市的物質存在與本土歷史,「提著鳥籠上茶樓一盅兩件」曾經是香港和澳門兩地共有的庶民生活,「茶樓」既是人際關係、資訊和是非的集散地,也是童年情感和記憶的容器。由邢亮和梅卓燕聯合編舞的《詠舞南音》也從龍華茶樓這些空間元素開展,充份利用建築物的內外構造,以及因環境生態勾發的文化想像——在「物理空間」(physical space) 的運用上,編舞人將桌椅、卡位、騎樓(陽台)、門窗等設置化成雙重格局的場景,舞者舞動其中、觀眾也觀坐其中,由是表演和觀看的區域界限打破也融合了,我們在看他人的故事,同時也化身成被看的一部份;在「文化空間」(cultural space) 與「感官空間」(sensory space)的挪移上,編舞者巧妙地再現現場演唱南音的佈置,瞽師區均祥的《客途秋恨》仿若從歷史蒙塵的光暈裏冉冉再生、勃發生輝,細訴殖民歲月的風月與風情,椰胡和打板絲絲連連的哀怨之後,瞬間插入龔志成電子小提琴充滿分裂、狂烈的節拍,帶動室內氣流四竄,流佈激越的意緒,由是新與舊、中與西熔鑄成舞者身體的百煉鋼與繞指柔。

 

在這些空間調度的基礎上,舞者的身份也不停切換,時而是茶客在電台廣播的聲效下閒適的說話、漫步或提著鳥籠跟人爭吵;時而是侍應恭敬地為觀眾奉上一杯普洱茶、端上一小碟花生和乾果的零食、或用力拖抹髒亂的地板;時而是人物角色的披戴,或將手上的茶具變成舞蹈的道具,舞動各式日常的動作,或換上長衫與旗袍在南音裊繞的說唱下演一段才子佳人的纏綿。觀眾身在其中彷彿遊歷於三重不同的時空交替:第一重是現實的茶樓場景,是澳門「龍華茶樓」非常實質的存在景觀,清澈的茶香、破爛搖擺的木椅,以及當時窗外的樓房、街燈和風雨,都歷歷在目交織聲色氣味、涼風有信的五官觸覺。第二重是通過舞蹈、音樂、說唱、燈光、聲效而來的表演空間,是編舞者因應個人性情、氣質、思想取向為四周環境賦予的情感色彩與美學風格,因此,《詠舞南音》在現代舞與中國舞的結合下,呈現相當詭異的空間氛圍,男舞者李德與女舞者張月盈的「南音」故事容易使人想起關錦鵬的經典電影《胭脂扣》的人物魅影,小生繆蓮仙與麥氏秋娟、十二少與如花(甚至張國榮與梅艷芳)的身影彷彿複疊在一起,男與女、人與鬼、愛和恨、今生與來世等虛實相間,綿密地織縫幾許浪漫卻輪迴滄桑的人間情愫,這是一個經由情緒點染、情節鋪演的藝術空間。

 

第三重是觀眾自我游離的「詮釋空間」(interpretive space),「環境舞蹈」將台上台下的鏡框打碎,視點多元流動沒有邊境,在內與外、私人與公眾、藝術與日常之間流徙,觀眾建立自己認知的路線與版圖;對我來說,華麗舞動的表演者和說唱人當然都是戲中人,但散落四周角落的芸芸眾生既有白髮蒼蒼的婦人,也有青春少艾的男子和女子,又何嘗不是風景的一部份?即使自己也不能倖免於被風景納入的狀態,變成了「局中人」。其中一個充滿象喻的場景是舞者拿著空空的畫框舞動,邊跳邊講述澳門的歷史,像「梳打埠」名稱來自「梳打粉」洗衣的民間生活,肢體的動作是「虛像」的、民間的故事卻是「實在」的,這樣虛實並置便建立了舞境敘述的想像空間,而空無一物的畫框游動於舞者的腰身與手腳,彷彿以血肉之軀裝載變遷的歷史,並由觀眾自行填上空去的內容;及至舞者將畫框放在觀眾的桌子上,再逐一放入黑白的照片,「歷史」與「生活」最後便歸位了。這個段落的編演舉重若輕、也舉輕若重,看似漫不經意的旋轉與彎身,卻因為道具的象喻而帶動了提昇的思考,「歷史」不再是遙遠不可觸及的抽象魅影,而是可以感知、確認和重新撿拾的憑證或物證,並未遠去卻歷久常新;觀眾端坐其中,年老的可以憶苦思甜的懷舊、年青的可以學習認知和體驗、本土的身同感受、外來的旁觀反思跟自身相連的命運——這是一個「衍生」(becomingness) 的過程,「空間」的轉移帶來了身份的異變,人與空間彼此寄生、依附,共演一台故事卻各取所需、各有所感,殊途而不必同歸!

 

結語:尋找「舞蹈」與「環境」的共生

 

「環境舞蹈」是當代藝術發展的重要脈絡,隨著城市高速的進發與破毀,在以「單一」統合「差異」的全球化經濟浪潮裏,正是一股尋找多元聲音、本土歷史和個人身份的抗衡力量,而所謂「保育」不該單單只是向國際組織申請「世界遺產建築」的標籤那樣浮泛,而是深入民間、民情與民心,讓生活的空間銘刻曾經有過和正在發生的痕跡,並且伸向未來可以持續的路向,讓歷史不是曇花一現、文化不是煙花一閃,而是不斷的更生、更替、循環和代代薪火相傳,而「環境舞蹈」就是其中一項具有這樣價值的表達形式,一方面重構實體建築物的功能與效用,一方面通過藝術的創造與改造、介入與投入,豐富一個城市的歷史身影與文化面貌,並且為群眾帶來對自身「大環境」和「小處境」各樣的反思。

 

《詠舞南音》首演的晚上,大夥兒熱鬧的拍照和喧嘩,然後興致勃勃走在雨後的街頭,踏著彷彿舞步的節奏我問編舞的邢亮和梅卓燕,能不能找個機會把這個也關乎香港庶民生活與「南音」技藝的作品搬回去演出?他們低頭、再搖頭的姿勢比濛濛下著的雨絲還要幽怨,小梅幽幽地說:「在自己的城市哪裏去找一個『龍華茶樓』呢?除了空間,還有茶樓的主人願意犧牲營業的時間讓我們排演啊?」是的,「舞蹈」因「環境」而來,離開了這個「環境舞台」就不是原來的作品了,試問又如何搬演呢?人與舞共存、舞蹈與環境共生,彼此藤樹相連、互相滋養,於是,「舞蹈」不再單單關乎肢體的事情,而是扣連一個地方規劃的政策與經濟效益,上至決策者、下至普羅的受眾,是怎樣的教育、保育和藝術意識才能造就一個舞蹈的持續發展呢?細雨無語、涼風也無痕,午夜走在無人、無車的空街上,思緒悠轉如繚繞的南音,不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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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廣播節目《演藝風流》客席主持,著有《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