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尋找當代戲劇構作:評記西九文化區國際劇場工作坊節之劇場構作大師班
文︰陳佾均 | 上載日期︰2015年12月14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照片來源:前進進戲劇工作坊Facebook
主辦︰西九文化區、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2015年12月

 

戲劇構作不為自己工作,總需要另一個人或另一個位置,不管討論的是一整季的節目或是單一製作的概念。這樣的對話怎麼進行?唯有當不同的位置得以互補,能夠感染彼此、激出火花,唯有在它們起衝突時,這樣的對話才有意義;簡而言之,就是在得以分享對世界的不同觀點、且這些觀點與舞台上種種構成關聯的時候。 ――雷思遠(Christoph Lepschy)[1]

 

西九文化區國際劇場工作坊節與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於十月下旬邀請薩爾茲堡莫札特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的雷思遠教授到港主持戲劇構作(dramaturgy)的系列課程,包括闡明戲劇構作工作內容的公開講座、與當地劇場創作者的週日大師班,以及與五組新銳創作者多日密集交流的工作坊。隨著港台與歐洲劇場的交流日益頻繁,戲劇構作一職近年來得到更多的注意;雷思遠八月時亦曾受台北藝術節之邀,與台北劇場工作者進行相關研討。由於台灣舞評人鄒欣寧與香港劇評人肥力皆曾在上述交流後撰文討論戲劇構作一詞的基本定位與翻譯問題[2],為避免重複,本文將直接由本次課程中的互動切入,提出筆者參與的觀察與評論。

 

在德語劇場中,戲劇構作的職務涉及兩大部分:一是劇院的劇目規劃及觀眾經營,二是個別製作的概念發展與結構連結,兩者又彼此相關。由於港台都沒有德語劇場市立劇院的脈絡,雷思遠因而選擇偏重個別製作的這一面,包括概念發展和參與排練。以與新進創作者的工作坊為例,參與者[3]以一位導演搭配一位戲劇構作為一組,提出個別的創作計畫。除了開頭與結尾的導論與綜合說明外,大多數時間雷思遠都是一對一和各組工作(每組一小時,其他小組的導演與戲劇構作則自行繼續討論或搜尋資料),個別深入發展各提案的概念。

 

「不獨立」的戲劇構作促成差異交鋒

 

雷思遠從戲劇構成的角度提出了甚麼問題呢?釐清該提案於此時此地的創作動機、對空間使用、表現形式、演出規模與觀眾關係的設想等具體問題是基本的,其他部分則因各組主題或遇到的挑戰而異。這些提問並非期待參與者必須對各個問題都胸有成竹,反像是在開啟對話的可能。譬如她說創作單位計劃以赫曼赫塞的小說《流浪者之歌》(或譯《悉達多求道記》)為本,思考當代要如何修行及靈性在個人主義社會裡的意義等主題。在提供鎖定研究方向的技術支援之外(如建議設計問卷調查表演者的旅行經歷或是相關的文學書單),雷思遠也提問,為何印度自己沒有悉達多的傳記,反倒由德國作者下筆?他猜想是因為傳記這個類型本身就是西方個人主義思維下的產物,由此延伸到關於薩滿或日本劇場傳統中「心靈之旅」(mind-travel)的概念,以對照強調實際旅歷各地、帶著冒險、獵奇或勢力擴張的西方傳統。然而討論不局限於籠統的東西二元,她說創作單位的兩位創作者進一步訴說自己的現代處境,此時此地的香港青年與赫塞時空之間的對話於焉展開。

 

這樣的工作方式或許和成員原來的期待不盡相同。參與者在事前先透過問卷的方式寫下他們對戲劇構作各自不同的理解:有的人期待戲劇構作能在結構上出力(如協助小說改編或平衡文字與視覺的使用)、提供不同的觀點或分析框架(如連結社會或戲劇史上的表現形式),有人希望戲劇構作像個專家,闡明國外文本的內部構成、背景資訊或美學浪潮。如同導演表現手法各不相同並具時代差異,戲劇構作者對劇場工作也有不同的偏重與定義;上述這些參與者對戲劇構作定義的尋尋覓覓,在交流往來之間凸顯出雷思遠對戲劇構作的核心認知:對話。

 

對話意謂甚麼?意謂思考對話對象(脈絡由此而生),也意謂他者的存在。在這樣的脈絡下,如本文一開始的引言所示,戲劇構作的不獨立促進了對話,而對話建立在差異之上:形式和內容之間的、不同背景或媒介之間的、現在和過去之間的、劇場和社會之間的、藝術和現實之間的種種異質是對話的土壤。當代戲劇構作的特質在於透過這層意識去理出自己與他者的脈絡,形成對話(從概念發展、排練到演出皆然),工作重點不在於傳遞專業知識,以建構某個完整的封閉系統(如莎劇的文本世界、特定藝術風潮的準則或單一的道德政治立場),而在於連結這些知識與觀察,促成差異的交鋒。

 

然而戲劇構作並非一直具備這種「不獨立」的特質。雷思遠分享了文本中心下,傳統戲劇構作或文學顧問「獨立」工作的軼事:學富五車的戲劇構作/顧問坐在他位於劇院四樓藏書驚人的書房裡,不參與排練。排練場上對劇中某個意象有疑問,助理咚咚咚由地下一樓的舞台穿過劇院複雜的廊道去問顧問,等問到答案,助理再咚咚咚跑回舞台,排練已經結束了。當代戲劇構作在工作模式上的轉變,實際上是認知上的整體翻轉。

 

打開封閉戲劇世界與多元領域對話

 

讀者或許已意會到,如此重視異質性與開放性的當代美學選擇與六、七〇年代以降藝術上所謂表演轉向(performative turn)及後戲劇劇場的發展相互呼應[4]。戲劇文本只是眾多其他文本之一,觀察其他層次或領域的脈絡在當代戲劇構作的工作中越來越重要。在「戲劇」甚至劇場本身的正當性受到挑戰年代,該如何「構作」?本次工作坊五組創作者中皆選擇以自行編創或改編的方式創作,即便是選擇了傳統的劇本為題,在提案中也透露出對單面舞台或戲劇對話等一般劇場形式的質疑。如王楚翹與梁妍選了《鄭和的後代》,承續郭寶崑以古喻今的社會批判,反思當代香港的「閹人」處境。看似典型經典重詮的嘗試,概念上卻計畫以角色扮演遊戲等較為流動、體驗的形式進行,雖然內容要如何與此形式結合的難題未解。雷思遠進一步對段落選擇及體驗形式的動機提問,在追問與討論之中,導演與戲劇構作發現該劇中、英文版多處措詞、發言姿態的差異,於是由此連結香港的(殖民)雙語處境及其成因,延伸出以官方與非官方歷史書寫之間的斷裂為概念創作的主軸。原來對傳統戲劇形式的質疑,或許是創作者對缺乏對話空間的直覺,一旦對話與連結能夠成立,戲劇作品的特質也更能發揮。

 

回顧劇場史,戲劇構成學的發展與德語劇場自十八世紀[5]以來的兩個傳統息息相關:文(劇)本中心,以及視劇場為國民文化教育機構的認知。過去半個世紀來的劇場發展已漸漸遠離前者的封閉世界,然而後者卻繼續與劇場藝術辯證,成為策動劇場反思自身意義與矛盾的重要動力。

 

雷思遠在課程中提到,過去兩三百年來在德國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劇場傳統,在面對移民社會等當代社會的變化與斷裂時也漸漸動搖。而在劇場本來就不具有城市文化中心地位的港台,劇場的角色與潛力尤其等待創作來定義,戲劇構作的對話思維與結構梳理便能刺激劇場藝術與社會其他領域形成更多連結。如在工作坊中,卓劇場計劃從美國詩人普拉斯自殺的那一晚出發,思考當代社會女性的生活處境。由於普拉斯的素材豐富,雷思遠的提問鎖定在結構與呈現視角的討論。在工作過程中,計劃從本來鎖定在普拉斯的丈夫與心理醫生兩角的設定,變為兩條時間軸的設計,一條倒敘、一條順序,對照普拉斯書信與香港各類型女性的現況,創作也會納入與不同背景女性的訪談作為素材,除了拓展視野,亦讓模糊的「當代女性」有了較具體的面孔。

 

如此基於差異交鋒的對話性格,讓當代戲劇構作也可以處理音樂、舞蹈等非文本邏輯的創作。如小息跨媒介創作室還在概念發展初期,傾向組合舞蹈及聲音,以不同類型的話語,在特定場址中刺激參與者感知。雷思遠便從結構入手,刺激創作者進一步界定出故事、論述、真言、沉默等具體的語言種類,並思考空間移動的對應。創作概念的發展及和此時此地的連結不一定要透過理性辯證。如眾聲喧嘩的創作者,一開始似乎無法以特定概念收束自己的創作直覺,雷思遠建議他們如果概念發展卡關,那就提出絕對不會選擇的搬演方式。編導方祺端遂提出全劇皆由男演員著歷史服裝演出的做法,沒想到男女置換的簡單策略,卻意外逼人直視費德拉的「烈愛」(尤其透過拉辛文字表達地淋漓盡致)如何與社會中對男性角色的潛在期待扞格。如雷思遠所言,或許當代戲劇構作學是基於這樣的信念:相信介於兩者之間(inbetween)的潛力,相信對話中迸發的火花、浮現的意義,而不是一個天才自己築構的世界。

 

走向城市建立共同脈絡

 

在週日上午大師班的部分,雷思遠則以德國市立劇院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城市提案(city project)為焦點。前述劇場在過去理所當然的中心地位,具體表現在劇院建築在城市所佔據的中心位置。然而,單靠十八世紀以來幫助建構德國國民文化與語言認同的經典劇目已不足以與當代多元的德國社會對話。於是,劇院開始走向城市空間;而在這樣的框架下,與此時此地連結,便意謂要找出城市與劇場間的差異與衝突,而建立共同的對話脈絡則是此類創作的工作核心。

 

為此,雷思遠與參與者進行了一個物件劇場的練習。他請各位帶來兩件對他們而言代表香港的物件,並請大家將物件擺放在地面劃定的方框之中。參與者細細觀看後,選出一項自己最喜歡的物件寫在紙條上交給工作人員計票。之後以刪去法的方式,在不知物件主人是誰的情況下,逐一刪去物件,並要說明刪除的理由。過程很快變得極具情緒張力,因為無心的否定,可能冒犯了物件原主的情感投射或記憶(而眼前是張國榮照片、廣東話特殊字、黃絲帶、女王頭與洋紫荊的錢幣、鑽石山大磡村拆遷照片、煉乳罐頭等)。

 

最後公佈之前投票結果。得到最高票的物件與透過逐一刪去流程勝出的物件並不相同,雷思遠再請參與者基於這兩個物件,想出一個可歸納兩者的標題。此練習的規則與標題設定實為建立物件之間關係的方法,同時,我們也得以觀察個別物件的意義,如何在過程中因為脈絡的異動而形成不同的意義。物件連結了個人與集體的記憶,並能以其具體的形象,建構出抽象的意涵、形成共同脈絡。

 

為期一週的工作坊與講座展現了當代戲劇構成多元的切入可能。雷思遠處處表現出對既成套路的抗拒,同時不斷針對香港的在地脈絡提問,可說是打開封閉系統、在差異意識中對話的體現。戲劇構作「不獨立」,於是促成了異質間的關聯,劇場藝術若也不單為自身,這樣的對話或許也會更深更廣、更有意思。



[1] 引自雷思遠受台北藝術節之邀,於2015年8月1日在台北的演講內容。筆者為雷思遠於台北各項演講與工作坊的譯者,並全程參與於香港的課程。港台兩次活動皆將Christoph Lepschy的名字音譯為克里斯托夫.萊普奇,不過其實他有中文名字,因此依循雷思遠個人意願,使用他的中文姓名,而非之前音譯的名字。

[2] 參閱:鄒欣寧<Dramaturge在台灣劇場之必要?>http://artouch.com/artouch2/content.aspx?aid=2015091716861&catid=02 、肥力<由重新認知戲劇構作出發>http://mypaper.pchome.com.tw/smfelixy2k/post/1352292166

[3] 參與成員包括卓劇場的胡美寶與葉嘉文、她說創作單位的黃漢樑與陳顯龍、眾聲喧嘩的方祺端與謝徵燊、小息跨媒介創作室的陳冠而搭配音樂人黃衍仁,以及劇場創作者王楚翹與劇評人梁妍。

[4] 雷曼對後戲劇劇場打破單一封閉世界、不做單一話語權的發聲筒的相關討論請參閱:《後戲劇劇場》,漢斯.蒂斯.雷曼著,李亦男譯,北京大學出版,頁24-25。雷曼在此節,透過比較威爾特(Andrzej Wirth)提出之「戲劇論述」(dramatische Diskurse,又譯「戲劇話語」)與「後戲劇」二詞偏重之差異,言簡意賅地釐清了後戲劇的這項特質。

[5] 德國劇作家、劇評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奠定劇場構作概念與實踐的《漢堡戲劇構作學》(Hamburgische Dramaturgie)兩卷便是於十八世紀下半發表的(上卷於1767年、下卷於17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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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波鴻魯爾大學劇場研究碩士,戲劇構作與譯者,與臺北藝術節、前進進戲劇工作坊、馮程程、陳彥斌、黃思農、Christine Umpfenbach等機構與創作者合作,持續參與戲劇構作之討論與實踐。譯有《在後戲劇浪潮之後—當代德國劇作選II》、《戲劇顧問:連結理論與創作的實作手冊》等劇作與書籍十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