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從邊緣談起:「當代」馬戲在台灣(下)
文︰余岱融 | 上載日期︰2022年7月2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楊世豪於2021臺北表演藝術中心「馬戲棚計畫」創作工作坊成果分享呈現(攝影:邱子殷Tzuyin Chiu,照片由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主題︰馬戲
藝術類別︰其他 »

2022年7月 

 

本文上篇從馬戲工作者活動地理位置的邊緣談起,試著梳理近十年來台灣馬戲實踐現況的幾個背景條件與現象,包括空間、技藝及其文化元素運用,以及「當代」一詞在雜技與馬戲場域中如何出現,包括實踐者與評論人對於這個詞彙的使用,以及在目前的生態環境下代表的慾望路徑。下篇將接續這個方向,討論從「當代」和技藝的角度,如何映射出台灣馬戲領域的可能與困境。

 

再訪「當代」

 

「當代馬戲」一詞的出現,跟許多劇場流派與理論詞彙一樣,都是隨著美學實踐上,那些無法被當時知識體系所理解的現象應運而生,例如:荒謬劇場、後戲劇劇場,皆是如此。藝術作為文化的一種具體現象,在系統性的理論架構前,應具有其有機生成的階段,後續透過記述、分析與批判等知識生產的流程再被歸納,而非在創作發生前,就要求一個「當代性」的出現,先畫靶再射箭。

 

所有詞彙的出現,都有其時空背景與脈絡。以歐洲、澳洲及美加地區案例為主的《火箭發射:24位當代馬戲大師的創作方程式》一書,將當代馬戲定義為「1990年代末,承襲自新馬戲的馬戲表演形式」,並以四個主題——道具、政治、表演者、新作品——描繪了當代馬戲的輪廓。[1]但就亞洲地區而言,在並沒有所謂「新馬戲」的「傳統」可承襲的背景下,對於像台灣——以及其他非第一世界地區——這種外來文化思潮的抵達,總是和在地實踐交織在一起的地方,無可避免的任務就是要去重新審視、發明、「再訪」這些理論名詞。

 

周伶芝主持「這算哪門子藝術?2018臺灣當代馬戲/雜技論壇——身體技藝在臺灣的衍生與變形」第一場論壇現場紀錄照片(攝影:王勛達,照片由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提供)

 

那麼,在台灣究竟有沒有對於當代馬戲概念的重新審視呢?在「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舉行的「這算哪門子藝術?2018臺灣當代馬戲/雜技論壇——身體技藝在臺灣的衍生與變形」中的第一場論壇,主持人周伶芝開場就提到:「馬戲過去曾經是一個邊緣的表演藝術,它怎麼樣重新在當代的劇場創作裡面,用不同的方式去跟其它藝術重新交會跟對話,有它非常有利的部分,也就是從身體出發,還有從空間出發。」同時她也談到:「今天我們要重新定義所謂當代馬戲劇場的一個重點,應該來自於:我們的創作者要用作品,重新去定義我們眼中的馬戲藝術,甚至是從作品裡面重新看到馬戲精神」[2]

 

2010年前後,台灣雜技、馬戲藝術實踐(重新)進入表演藝術領域視野後,[3]對於馬戲藝術的重新定義與再訪,不能不提2016年時任「臺北藝術節」策展人耿一偉媒合劇場導演Baboo與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製作的《一瞬之光.How Long Is Now?》(後簡稱《一瞬之光》)。許多評論都提到:該作在相對低限的表演技術呈現中,如何對馬戲裡身體與物件間的權力關係,以及這種關係如何被觀看進行辯證,[4]也是對馬戲「傳統上」歡快卻實然隱晦、危險,甚至變態美學的再詮釋。[5]《一瞬之光》於2017年「外亞維儂藝術節」演出後,成為台灣多年來在外亞維儂藝術節及「愛丁堡藝穗節」參展團隊中,少數繼續獲得國際邀演的作品。[6]

 

而我常會與上述創作一起提及、比較的作品《拆解馬戲表演者的身體語彙——其一:與編舞家》(後簡稱《拆解其一》),是大環表演者楊世豪於2020年「艋舺舞蹈節」發表的作品。[7]在演出中,他與同時具有舞者及編舞者身分的張可揚同台,呈現出「馬戲/舞蹈」、「有大環/無大環」的身體差異。藝評人王柏瑋認為:該作不但區分出「馬戲的身體」與「以身體為媒介來做馬戲表演」兩種狀態,也呈現了「(具有緊張感的、有張力的)身體成為當代表演系統中對於馬戲與舞蹈相同的要求」的主題。[8]之後,楊世豪在2020年及2021年臺北表演藝術中心「馬戲棚計畫」創作工作坊成果分享中,都有同樣母題、不同階段的發展,但下一個圍繞此主題之製作演出期程,尚未公佈。

 

楊世豪於2021臺北表演藝術中心「馬戲棚計畫」創作工作坊成果分享呈現(攝影:邱子殷Tzuyin Chiu,照片由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技藝的困境

 

無論是《一瞬之光》、《拆解其一》,都用身體和表演來測量馬戲自身,或與外部的關係美學。近期最令人驚艷、同樣以(馬戲及其他)身體來進行繪測的作品,則是今年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空總夏藝站:精神跑道」中以馬戲為主的「大會報告」系列節目之一:《一個拼貼 ____ 的身體行動》(後簡稱《一個拼貼》)。

 

主要的創作帶領者黃美寧[9]在演出中手持麥克風,以語言作為她「表演」的主要媒介,從描述視覺上的關鍵字開始(環境上的「草地」、表演使用的「金色」金屬布),時而給予命題與引導(大拇指、手指),時而回應表演者的行動。她與(主要由身體,但也用語言進行表演的)其他十位表演者,在演出中共同即興,不斷解構並再建構語言與動作、畫面、行為、符號、文化間的關聯、斷裂及互涉。相較於前兩個都在劇場上演的作品,在戶外演出的《一個拼貼》與觀眾有更多互動,甚至鼓勵、邀請觀眾共同參與繪測的過程。

 

跳脫對這個作品的描述與分析,我想從當天我觀察到的一個小現象,繼續往下談。在《一個拼貼》開場沒多久後,表演者四散、錯落隱身於場地各方與觀眾間,紛紛使用不同姿態,進行像遊戲又像破解任務的即興度量,營造出觀者與行動者不斷互相觀察,讓感官與想像持續綿延的氛圍。突然,一名表演者在觀眾群正前方起了把倒立,引起諸多觀眾立刻鼓掌叫好。也就在這一瞬間,原本逐步建立的規則與觀演關係突然崩落,綿延的氛圍也同時消散。慢慢地,隨著演出繼續進行,持續拆解與探索符號的過程,又漸漸重組回來……

 

這個例子呈現出馬戲在今天仍揮之不去的幽靈:技藝。

 

 

黃美寧X各方奇才《一個拼貼 ____ 的身體行動》演出劇照(攝影:潘怡安,照片由星合有限公司提供)

 

任何將實踐建立在高度技巧展現之上的藝術類型,都會根據這個基礎發展出一定的套路或範式。在馬戲中,更因為安全性與表演有效性的問題,常讓許多套路成為無可跨越的規範,進而限定了技巧的步驟、框架與呈現結果,甚至轉化出依附其上(傳統而僵化)的欣賞價值。這種價值不但烙印在觀眾的腦海,有時常深埋於實踐者的心中,成為想要跨越,卻又畏懼採線的邊界,彷彿是一個充滿龐大引力而難以抗拒落入之境。

 

不論是「當代」、「混種」,甚至是我也常不太確定如何確切定義的「新雜藝」或「新意象特技劇場」等詞彙,它們讓馬戲——這種一直以來都以高超的技藝為前提及核心,甚至技藝就等同於其內容的表演類型——突然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或至少,在台灣是如此。

 

新的詞彙與其概念的介入,讓僵化的緊箍咒有了被鬆動的可能。但這種鬆動而產生的新意,有時卻因為套路限定的框架,讓「新」常落為姿態,徒留視覺外觀或起手式,而在實際創意表現及美學上無以為繼,仍舊是對於技藝規範與觀賞情懷的呈現,「結果就是在今天馬戲的當代實踐中,仍重複生產同樣的浪漫迷思,導致表演總是將馬戲本身當作表演的主題」[10],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馬戲只能指向自己,無法成為一種藝術表達的「媒介」。如何掀開這層面紗,直面、逃逸出技藝幽靈的糾纏,讓馬戲不只能用來訴說馬戲,我認為正是在重新探尋馬戲的當代性上,需要持續努力的方向。

 

「不合時宜」的馬戲行動

 

這十年來,馬戲在台灣的豐沛資源也帶來不同的推廣方式。從團隊、機構到個人表演者,從走入校園辦理講座,到結合示範演出與體驗工作坊等,也逐漸打開大眾對於馬戲的認識。然而回到創作場域,面對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的機會與需求,馬戲藝術的探索和實踐,很容易在還未有機會仔細思考、嘗試(並可能犯錯與失敗),也未能重新定義「馬戲會是甚麼/可以是甚麼」的情況下,讓可能性就被湧上的——資源、節慶、娛樂、活動——潮流所淹沒了。

 

在〈創作顧問之問〉一文中,郭亮廷回顧了意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對於「當代」的詮釋:「當代人就是不合時宜的人,能夠在另一個歷史維度上,不與時俱進之人。他還說了很多[……]大致不脫這個意思,就是不要掉入『當代=跟上潮流』的陷阱。」[11]

 

回到馬戲,在這個對「當代」的追尋,往往與獲取資源與治理的慾望路徑相合的時刻,我們對「當代」馬戲意義、實踐的再訪與重新發明,可能就在於如何有「不合時宜」的勇氣:不隨時代潮流邁進,打開反思機會。比如說,在這個對產業化充滿想像、希冀大量觀眾目光的領域,多年下來卻幾乎沒有建立具觀點與評論意義的系統性紀錄、研究或資料庫。[12]這種無法立即獲取目光、建立藝術及其衍生商品的行動,正是這個時刻不合時宜的重要任務。有了對過去實踐的認知,長時間下來,藝術創作才有機會在文化結構中,重新錨定、辨認出自身位置,也才能有真正創新的可能。

 

任何(哲學意義上)「不合時宜」的行動,都挑戰著馬戲工作者如何在——機構、團隊、創作者、製作人、表演者、訓練者、策劃者——不同位置上慢下來,重新回到邊緣,更有耐心,更加琢磨。琢磨甚麼呢?琢磨馬戲及其技藝的歷史、文化與社會意義,讓馬戲能望向他方,讓這些集詩意、怪異於一體的身體表現,成為一種能召喚純粹技藝之外事物的表達媒介。

 

※若對本文觀點有任何想法、建議或指教,本文作者誠摯期待收到您的來信,請寄送至robert89yu@gmail.com



[1] 凱蒂.拉弗斯、路易.派翠克.勒胡、瓊恩.伯特(2021)。《火箭發射:24位當代馬戲大師的創作方程式》。余岱融譯。台北: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2] 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2018)。〈【論壇一】走鋼索的人—藝術在實踐與想像之間〉逐字稿。「這算哪門子藝術?2018臺灣當代馬戲/雜技論壇——身體技藝在臺灣的衍生與變形」,https://www.twfoca.com/download/001.pdf,最後查閱時間為2022年7月22日。

為求行文簡潔與清晰,本文引用文句經作者潤飾並刪去贅字。

[3] 詳見本文上篇

[4] 請參見:楊禮榕(2019)。〈物件化的日用品與客體化的馬戲身體《一瞬之光・How Long is Now?》〉。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5914

劉純良(2016)。〈在「成為物」與「物化」之間《一瞬之光》〉。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1550

以上資料最後查閱時間為2022年7月22日。

[5] 郭強生(2016)。〈另類的馬戲奇觀——《一瞬之光》揭開被遮蓋的感官雜耍〉。台新文化藝術基金會ARTalks,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kjs/2016100402,最後查閱時間為2022年7月22日。

[6] 該作於2019年受邀前往法國巴黎凱布朗利博物館(Musée du quai Branly – Jacques Chirac)及南韓「首爾馬戲節」(Seoul Circus Festival),同年底於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衛武營馬戲平台演出。

[7] 該作最初可回溯至楊世豪於2018臺灣當代馬戲/雜技論壇「實作答辯/會飛之前先走路——馬戲與會的建構、發想與創新」場次中的分享。他將大環拆開放在舞台上,開啟「物件的有無,是否定義了馬戲身體」的討論。

[8] 王柏偉(2020)。〈媒介、形式與物件:《拆解馬戲表演者的身體語彙−其一:與編舞家》中的身體問題〉。台新文化藝術基金會ARTalks,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wpw/2020071001,最後查閱時間為2022年7月22日。

[9] 黃美寧曾先後就讀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舞蹈系,以及比利時表演藝術訓練及研究所(P.A.R.T.S.)。曾於2021年參與臺北表演藝術中心「馬戲棚計畫」創作工作坊。該計劃由該中心與星合有限公司&合作社共同策劃執行。

[10] 由作者翻譯自此英文資料:Bauke Lievens (2016). ‘Second Open Letter to the Circus: The Myth Called Circus’. https://www.circusdialogue.com/open-letters-circus-2(庫存頁面)。原文為:「As a result we still reproduce the same romantic myths of the circus in our contemporary practices, which in turn leads to performances that always stake circus itself as their theme」。最後查閱時間為2022年7月22日。

[11] 郭亮廷(2021)。〈創作顧問之問〉。《表演藝術雜誌》,第338期。

[12] 這個現象的成因包括:台灣雜技與馬戲人才培育與教育單位,不像其他表演藝術高等教育機構亦包含學術研究的任務。而在學術外的評論與紀錄,馬戲和偶戲、布袋戲或當代音樂等類型一樣,缺乏更普遍與細緻的關注。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自2020年開始出版《讀馬戲》季刊,提供了一定程度的馬戲實踐紀錄與觀點,但對於整體生態的梳理仍力有未逮。長久來看,也不應由一個團隊刊物肩負這樣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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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藝術文字工作者、獨立製作人、創作顧問與構作。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主修戲劇理論。現為國際劇評人協會臺灣分會副理事長、壞鞋子舞蹈劇場國際事務經理。曾任《讀馬戲》季刊總編輯、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國際事務經理及駐團創作顧問,並代表該團擔任亞洲馬戲網絡(Circus Asia Network)成立委員之一。

 

以創作顧問角色合作過的藝術家包括:王嘉明、李宗軒、李銘宸、陳冠廷及羅元陽。於FOCA任職期間,與藝術總監李宗軒共同規劃「馬戲跨界三部曲」系列製作,並積極推動馬戲藝術在台灣的公共性與能見度,包括講座、論壇策畫、刊物出版等,並於2019-2021年獲邀擔任衛武營馬戲平台藝術家駐地計畫之嚮導。譯有《火箭發射:24位當代馬戲大師的創作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