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藝評的方向
文︰邵頌雄 | 上載日期︰2018年7月26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Mark Swed(網上圖片)
藝術類別︰音樂 »

2018年7月

以中文寫作的藝評,似乎從來沒有對arts reviews和arts criticism作區分。兩者都可譯作「藝術評論」,但涵蓋的意義和深度卻有不同。Arts reviews較偏重對一場演出或剛推出的一部作品,為觀眾分析其優劣。由此引伸,arts reviews較具時限性,以評價作品或演出水平為主。通常讀到的影評,即屬此類,為考慮購票觀影的觀眾,提供一定的評分。因此,專業影評都於電影推出前後一星期左右見諸報刊或網站,電影落幕後這類文字則少人問津。至於arts criticism,則往往對作品作深度剖釋,解構該作品於藝術家整體創作上扮演的角色與位置,或分析創作意念跟文化、經濟、政治、風俗等各方面的關涉,從而評價作品的藝術特質。也因此,arts criticism較不受時間規限,此如撰寫一篇深研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電影語言的文章,便無須跟電影上映日期掛勾。

 

Arts reviews與arts criticism兩者各司其職、負起不同範疇的功能。Arts reviews既可以寫得深入精專,一針見血地戮破作品技法的優劣、評審其意涵是跟時代脫節抑或緊握社會脈搏,而art criticism卻也可以淪為學究式的程式文章,滿篇堆砌學術概念或術語,以艱深文其淺陋;反過來說,art reviews亦不乏流俗膚淺者,而art criticism則亦見立論精闢之作。是故,兩者只有淺深之別,而無高下之分。

 

如此分辨art reviews與art criticism,非謂二者涇渭分明。事實上,不少影響力最深遠的藝評家,其文字往往賅具兩者之美。例如Roger Ebert的影評,便不時觸及攝影技巧,甚至藉此針砭時弊、議論政事;Harold Schonberg的樂評,亦稽考演奏傳統的演化,以更廣博的胸懷識見作為評論一場演出的基礎。無獨有偶,兩位以寫reviews聞名的藝評家,都獲頒Criticism(「評論」)類別的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

 

藝術形式推陳出新、媒體科技日新月異,藝評文字也需作出相應改進,以配合社會步伐。尤其於今天的網路世界,任何人都可以於討論區或社交媒體寫上幾句評語,而且教育普及,坊間藏龍臥虎甚多,對藝術的認識絕不亞於藝評人。如果藝評人還停留於僅對一場演出或一部作品,依據個人喜好而作褒貶的層次,而未能啟發讀者更深入的理解或更高遠的哲思,則這類文字的存在意義只有越來越低,難逃遭淘汰的命運。北美報刊砍掉評論音樂會的專欄,已成趨勢。問題不在於讀者對藝術不感興趣,而在於拙劣的藝評只顧自我吹捧、賣弄冷知識,以肆意的批評來抬高一己身價,由是拉闊藝術與讀者的距離,令嘗試欣賞該門藝術的普羅大眾,被如斯「高不可攀」的評論嚇怕;另一方面,這類標奇立異的言論,於識者眼中卻是不值一哂。如是,便落得於識者與不識者兩邊都不討好的局面。

 

常言「匠為下駟」,意謂匠氣太重、流於技術層面的作品,只屬下等;能超越形式技術而達意言之外的境界者,方為上品。藝術如是,評論藝術的文章又豈為例外?若一篇文章只顧分析演奏或創作技巧,亦難視作上等之藝評。實際而言,對於沒能出席一場演奏會的讀者,樂評人批評一場音樂會中管弦樂團的哪個樂器走音、鋼琴家於某段樂章彈錯了哪個音符,實在意義不大;對技巧的形容,若衍為大堆形容詞的堆砌,即使妙筆生花,亦難勾起共鳴,亦對普及該門藝術無益。其更下者,則是滿篇對演奏會進程的形容,卻少涉藝術本身的深刻評論。諸如演奏會遲了多久開場、演奏家穿了甚麼顏色襪子之類,還是留待臉書上留言區作你一言我一語的八卦分享罷了,難登「藝評」的大雅之堂。

 

此說藝評中不應灌注八卦資訊,倒不是誇言。2011年《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樂評主筆Mark Swed對王羽佳演奏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的評論,焦點便只放於她的衣著,半帶調侃地謂「她當天的裙子既短且緊,若再穿少一點,荷李活露天劇場可能需要限制18歲以下的音樂愛好者得成年人陪同方可進場……而她的鞋跟若再高一點,則根本不可行……」,而對於她演奏上的評論,則只道出兩點:一)她於曲中最困難的樂段,表現更佳,尤擅於韻律的掌握,是故最後一個樂章極為出色;二)對於曲中的抒情樂段,她採取偏慢的速度,而於快速的炫技樂段,則用上較快的速度。

 

文章其餘部分,就只是零碎資料的湊合,例如王羽佳跟當天的指揮布漢傑(Lionel Bringuier)剛巧都是24歲;王羽佳最近發行的唱片專輯題為「Transformation」,以表彰生命與音樂的無盡蛻變;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為電影《閃亮的風采》(Shine)的主題音樂,戲中描述了這首樂曲極其艱澀的技巧要求;王羽佳跟甚麼其他指揮家合作過;文章也順道替兩個月後杜達美(Gustavo Dudamel)指揮洛杉磯愛樂樂團(Los Angeles Philharmonic)及葛濟夫(Valery Gergiev)指揮馬林斯基管弦樂團(Mariinsky Orchestra)的兩場音樂會賣廣告;最後,對於布漢傑棒下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就只說帶來了「特別的新鮮感和刺激」,為樂曲賦予大劑量的「抗抑鬱藥」。這種「小報」(tabloid)式的文章,對演奏者的構思為何、帶出何種面貌風格的拉赫曼尼諾夫等,全文都隻字不提,卻亦王羽佳的衣著作為最吸睛的觀點,那算是甚麼「樂評」?

 

曾著有The Musician’s Way: A Guide to Practice, Performance, and Wellness一書的北卡羅來納州大學教授Gerald Klickstein,專研服飾、舉止等生活上小環節對演出的影響,從而指導學生作整體性的培養,而不是只顧技術上的鑽研。有鑑Swed那篇極具爭議的文章,Klickstein亦馬上為王羽佳護航,指出她挑選的衣著全然忠實地反映了演藝家的個性,也適合演出的場景;因循守舊的服飾,很多時反而是為討好樂團的金主,而他們一般年紀較長、口味也較保守。另一位專研音樂與服飾的凱斯西儲大學(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教授Mary Davis,也同樣對Swed的觀點不以為然,指出一般認為時裝跟古典音樂無關實為誤解,若以為演奏者的服飾會影響觀眾投入音樂的演出更是荒謬,以王羽佳而言,「當她一坐下鋼琴前,即如著魔般彈起來,而你關注的應是她的演奏;不然,你根本就不配坐在觀眾席上」,明顯是針對Swed而言。

 

若我們把視角放於古典音樂的發展史,便不難看到女演奏家從來沒有像男性燕尾禮服那種標準的演出服飾。上世紀八十年代,女小提琴家穆特(Anne-Sophie Mutter)便曾因挑選演出的裝束而煩惱,後來卡拉揚特別要求她到法國巴黎,找著名時裝設計師商量,而她則從Chanel、Givenchy、Dior一直穿來,最後以一種無肩帶的晚裝服飾設計,她感覺最舒適自然,因肩膊夾小提琴的位置,不會因布料或衣飾設計造成不便。但她「袒胸露臂」的衣著,當年還是受到不少衛道之士評擊,一如今天的王羽佳。這種對女性「物化」、貶為「性對象」的觀點,反映了西方古典樂壇一向由男性主導下,對女性演奏家所作的性別歧視。指揮家畢勤(Thomas Beecham)便提起其樂團內,有團員說「若有女性樂師太吸引的話,他不能集中跟她一起演出,但若不吸引的話,則不會考慮跟她演出」。Swed的言論,其實以同一視角,肆意批評嘲弄女性服飾,而對沿習這種長久以來的歧視態度,還無自覺。

 

由此來看,Swed這篇「樂評」,即是以無知煽動愚昧,幾年下來,雖然Swed當年的「歧論」於西方已被淡忘,而他近年對王羽佳的演出都讚譽有加,但Swed揶揄王氏窄身短裙的論說仍然於微信群組流行,引來對音樂及文化都無認識的無聊之徒孜孜不倦地指指點點,彷彿王羽佳的衣著「有辱國體」,甚至有國內中樂演奏家無限上綱,批評這是「沒有接受過傳統中國教育」的惡果、藝術境界也缺乏「中華民族真正的美」。

 

一石激起千層浪,微信上七嘴八舌的議論,原來都來自一篇文責不負的「樂評」。這類「樂評」,於提高讀者對古典音樂的認識、把讀者拉近藝術堂奧,毫無建樹。但作為一個藝評人,起碼具備的功架,就是能寫出一篇有結構、有論據、有獨見而具啟發性的文章,而不是像網友那種片言隻語式的無的放矢;若論讒口囂囂,Swed甚至及不上網上留言區的尖酸刻薄。缺乏對歷史的回顧、時尚的認識,而僅憑個人喜惡便對演奏者服飾揶揄諷刺作為「樂評」內容,正好說明何謂下等之arts reviews。當演奏會評論漸被淘汰的今天,還為一時的sound bite而寫出不經大腦的言論,只有加速樂評於主流媒體的滅亡。

 

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的網頁上,於「發展策略」一欄提到「高質素藝評的介入是每個健康的藝術生態所必須包括的部分,透過析賞、評介、研究、梳理、存檔等各層面的工作,讓創作能夠被討論和思考,繼能在沉澱的過程中有所提升。我們深信,藝評人能夠憑藉著累積的書寫研究開拓多面向、更深層次的討論;對藝術工作者來說當具脈絡性的參考意義」。這與筆者前文探討藝評的本懷,可說不謀而合。要達到這種水平的藝評,倒非易事。或許,一個可以發展的方向,是通過深刻瞭解arts reviews與arts criticism二者,而予以糅合,於深化arts reviews之餘,亦能貼近群眾,令他們不因理論陳意過高的arts criticism而卻步。

 

參考資料:

 

Beth Abelson Macleod, Women Performing Music: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Women as Instrumentalists and Conductors.  London: McFarland & Company, Inc., Publishers.

 

Mark Swed, “Music review: Yuja Wang and Lionel Bringuier at Hollywood Bowl,” in Los Angeles Times, August 3, 2011. 

 

Adam Tschorn, “Classical gasp: Was pianist Yuja Wang’s racy, form-fitting mini-dress at the Bowl more appreopriate for rock than Rachmaninoff?” in Los Angeles Times, August 20,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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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學者,專研佛學。熱愛音樂、喜歡電影,亦好文史哲學、宗教命理。現任教於多倫多大學。寫過《黑白溢彩》及《樂樂之樂》兩部有關古典音樂的普及學術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