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盡美矣,未盡善也
文︰葉嘉殷 | 上載日期︰2012年4月25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紅樓夢 »
主辦︰上海越劇院
演出單位︰上海越劇院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17/11/2011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上海越劇院」《紅樓夢》,盡美矣,未盡善也。下文主要就選段、音樂、兩大方面,作出評論。

 

就選段而言,編劇選材方向明確,深刻地表現寶玉黛玉之間的情愛。從劇情細節來看,編劇頗依原著,演員也演活了寶玉的內心:在他心中,黛玉是和他最親的。「識金鎖」一場,寶玉和寶釵是隔著桌子,兩人各自分坐一面說話。「遊園」一場,寶玉卻是一直坐在黛玉旁邊。由此可見寶玉和寶釵始終保持距離,跟黛玉卻很親近。寶玉更說明,黛玉是他的姑舅姐妹,從小一起長大,寶釵卻是兩姨姐妹,而且是後來的,向黛玉說明他最親的是她,而非別人。

 

留心細節,編劇的處理很精彩。「笞寶玉」後,寶釵前往怡紅院探視寶玉,不巧寶玉睡著了。寶釵誇讚襲人對寶玉服侍周到,他才復元得快。這裡可見寶釵會做人,而且很有心機。黛玉的性情直率,斷不會說這種話。編劇在此處點明了寶釵做人圓融周到的性格。襲人往斟茶去,屋中剩下寶釵和睡著的寶玉,寶釵緩緩走近寶玉,終於在他的床沿坐下來。這裡可以看到,寶釵是有心接近寶玉的。由「識金鎖」起,編劇已埋下伏筆,讓觀眾慢慢看到寶釵的機心。她對「金玉良緣」之說上心,也希望成為寶玉的妻子。當寶玉在夢中呼喊:「甚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玉心裡牽掛最深的人是黛玉,而非坐在床沿的寶釵。此刻寶釵聽著,必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陳穎演的寶釵,雖心情起伏卻仍內斂自持,演得恰到好處。這一場,編劇安排黛玉吃閉門羹,似是預示二人的愛情結局。寶玉愛的是不得其門而入的黛玉,而非就在身旁的寶釵。

 

劇中尚有細節可以盡善盡美。譬如「讀《西廂》」,寶玉被茗烟奪去荷包一場。這一場戲,茗烟為寶玉拿來了《西廂記》,向其討賞,在他身上摘下了一個荷包。寶玉立刻向茗烟要回,道那是黛玉做給他的,茗烟不可奪去。這一場旨在道出寶玉對黛玉所贈之物的重視,從而向觀眾說明寶玉對黛玉的愛。可是,這樣說明並不足夠,因為黛玉是寶玉牽掛最深的人。自黛玉進府,寶玉共她同桌吃飯同床睡,親得有如一母所生。二人感情如此深摯,以寶玉之心細,對黛玉所贈之物定必格外重視。寶玉不是尋常主子,與丫頭下人並無主僕之分,甚至時有分贈身上之物給他們的事。只是那荷包既是黛玉做的,寶玉不可能把它掛在身外。在這小節上,編劇顯得粗心大意。原著裡,寶玉把黛玉繡的荷包放在內衣裡面藏好。與原著相比,茗烟搶去寶玉荷包這一場戲,未免令寶玉的形象變得粗心。其實寶玉是非常細心的。

 

「會琪官」的安排亦可斟酌。「會琪官」置於「讀《西廂》」之後,寶玉與琪官交換汗巾作信物。「讀《西廂》」、「會琪官」為後來的「不肖種種」及「笞寶玉」埋下伏線,說明寶玉鄙夷世俗眼光對功名利祿的追求,對儒家正經教訓的不屑,因此為其父賈政所不容。原著裡,賈政怒火中燒將寶玉打得死去活來的真正原因是金釧兒投井,寶玉與琪官結交只是導火線。《紅樓夢》篇幅很長,編劇選擇取捨,猶可理解。

 

音樂方面,先論唱詞。林黛玉的唱詞是所有角色裡與其光景最配合的。黛玉進府,幫腔唱道「乳燕離卻舊時窠,孤女投奔外祖母。記住了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恰恰唱出了黛玉初進榮國府,看到外祖母大富大貴的官家,當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單仰萍演的黛玉謹言慎行,能深刻表現寄人籬下的憂愁窘迫。後來的葬花詞更是經典,「花落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唱出葬花詞,埋下片片落紅於泥土中,不讓它們落於水,飄流至園外她眼中不潔之地。此刻,黛玉埋葬的不止是花,更是她的青春。此闋詞也預告黛玉早逝,病歿於大觀園內的命運。焚稿一幕,黛玉唱出「萬般恩情從此絕,只落得一彎冷月照詩魂」,聽者皆悲其早逝,痛惜其痴心錯付。

 

再論音樂。是次演出,戲台前方有指揮指示演奏。戲曲的靈魂就是演員,指揮喧賓奪主,不宜戲曲。一則「戲以人重」,二則板腔體一貫以鑼鼓控制節奏,並不需要指揮。有了指揮,演員成了扯線木偶,不再是全劇靈魂,必然失色。

 

戲曲由鑼鼓掌節奏。若論節奏,上半場是明快的,簡明扼要的交代了故事背景,牽涉的人物及其性格,以及人物的彼此關係。及至下半場,鑼鼓的節奏明顯慢了下來。「遊園.葬花.試玉」花了大段篇幅描畫寶玉對黛玉的真情,當寶玉說出「你放心」,黛玉懂了,怔怔看著他。這一幕寶玉對黛玉的表白,驚心動魄。直至黛玉離開,寶玉還在原地發呆,甚至把襲人當成黛玉,對她衷情盡訴。這一場是整齣戲的高潮,二人互相牽掛,此刻才終於明白對方的心。接下來就是「玉熙鳳獻策」,鳳姐設計令寶玉滿心歡喜以為娶的是黛玉。這一邊廂,寶玉與寶釵結成金玉良姻;那一邊廂,黛玉應驗了她寫的葬花詞,「花落人亡兩不知」。

 

論到演員,錢惠麗演活了稚嫩卻情深的賈寶玉,單仰萍將林黛玉的痴情表現得淋漓盡致,這對演員的唱功、做手、走位,皆屬一流。主角以外,紫鵑是不可忽略的重要配角,引導劇情的起承轉合。紫鵑提醒寶玉如今已長大,不可像從前般和姐妹、丫環、下人常在一起,更不能與他們拉拉扯扯。「試玉」一場,紫鵑探得寶玉對黛玉的真情。「焚稿」一場,紫鵑黛玉主僕情深,相伴在側直至黛玉離世。寶玉趕赴哭靈,紫鵑痛斥寶玉負心,更是把悲劇感加重。觀眾於全知角度,而劇中眾人皆知要跟寶玉成親的是寶釵而非黛玉,唯獨寶玉不知,一步步走進無可挽回的命運悲劇。本劇對寶玉的無知作出反諷(irony),更深刻表達了對寶玉黛玉二人,乃至眾生的悲憫。

 

關於本劇的其他方面,尚有可論述處。就道具服裝而論,都於劇情敘述互相配合。燈光方面,卻富現代舞台劇感。譬如遊園結束一幕,燈光聚焦於同坐一椅的寶玉黛玉身上,意在說明二人感情之深。傳統戲曲傾向運用明亮燈光突出台上顏色,前文提及的燈光運用,卻與話劇較為相近,意在營造氣氛。

 

這次《紅樓夢》演出雖能向觀眾呈現了越劇之美,但仍有好些微細處可以盡善盡美。若能妥善處理細節,寶玉黛玉二人的情愛想必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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