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觀眾的經驗中,創作《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是一位陌生的莎士比亞,該劇是作者年輕時模仿古羅馬劇作家塞內加的作品,由香港導演鄧樹榮首次搬上中國大陸的舞台。
劇本故事通俗,講述羅馬將軍泰特斯的女兒薩維尼亞遭女皇塔摩拉的兩個兒子姦污並被砍去雙手割去舌頭,泰特斯的兩個兒子又被以罪犯之名陷害,泰特斯為報復女皇,將她的兩個兒子烹製成一道人肉宴,並誘使女皇吃下完成復仇。
該劇的主線是「復仇」,人物的情感是「憤怒」,當復仇完畢,戲也宣告完成,在泰特斯——薩維尼亞——塔摩拉這組人物關係中,人物朝著唯一的方向疾馳,無須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式的智性反思或奧菲利亞「百合花」式的哀傷,復仇的腳步一刻不曾停下,這是一組不需要塑造人物的人物,也是一組從社會命運環境中分離出來的人物,唯一的動詞/行動:復仇。這是一種希臘——羅馬的「刀鋒」精神,恩怨永不止息,只有恨才能解決恨,不像現代人那麽「虛偽」——用愛將永恒的「戰爭」包裹起來。
這是一個不符合現代人口味的作品(尤其是不符合我們觀念中那個「人文主義者」莎士比亞的作品)。鄧樹榮導演用了敘事兼併身體表現的方法,空的舞台,七把椅子,七名演員,表演跳進跳出,時而是劇中人物時而是說書人。被砍去雙手割去舌頭的薩維尼亞作為物本是「表徵無能」的象徵,當她用嘴叼著樹枝寫下仇人名字的時候,言語輸給了書寫。然而整場演出充斥著言語,開場的十多分鐘,演員將整個故事背景講述出來,唯一的調度是隔幾段換個人,中間演員像繞口令般說完一大段獨白,更是詞語的繁殖和台詞的炫技,整場演出是一場用言語進行的復仇戲,於是舞台上沒有鮮血,沒有斷臂,演員乾淨地來、乾淨地去,甚至演出前脫下來的便裝在觀眾離場時還整齊地擺在台口的位置,難道這真是一出應該「乾乾淨淨」去演的戲嗎?
演員間或是劇中人物間或是說書人,觀眾面對的是抽象的名字與名字,而不是具象的人與人,觀看焦點不斷地移動,這導致了一些對姓名有記憶障礙的觀眾産生了「閱讀」困難(現場很多觀眾聽不懂廣東話,是用看字幕的方式讀故事的),這樣的處理卻適用於削平所有人物的深度,將整個劇場中演員和觀眾的意志都集中向「憤怒」這一情感,於是七名演員並排一齊高呼:「再見吧,羅馬!」時,不禁讓人熱血沸騰。憤怒是統一的意志,復仇是唯一的行動,然而因跳進跳出式的表演,在場沒有任何演員需要長時間承擔某個角色的痛苦,沒有演員需要為自己的憤怒負責,因為這憤怒在下一刻就可以轉嫁給另外一位演員,使他們在敘事的間隙縮在角落——演員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如此安全談何憤怒?憤怒只需要偶爾出來聲張一下嗎?本來是高難度的表演,卻變成了演員一樁簡單的差事。
從另一個角度說,香港演員的確訓練有素,但是太「文明」,彼此之間在舞台上沒有仇恨,只流露出虛偽般地「相愛」著。黑人艾倫的復仇是該劇的副線,是黑人對白人的復仇,奴隸對主子的復仇,即使黑人替塔摩拉做事,但整個羅馬都是他的仇人,他熟知種族之間永恒的「戰爭」,所以在這個異鄉,他無惡不作,甚至幹一樁好事就會悔恨。黑人的復仇在如今變成了帶著黑人面具的白人總統,和諧掩蓋了衝突,文明矯飾了野蠻,乾淨的舞台和乾淨的演員把劇本中的血腥和殘暴打掃得一乾二淨,令人作嘔的人肉宴變成了一場戲劇詩,復仇本身不存在了,復仇的言語卻虛幻地在劇場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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