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鏡的自我如何色相成空:沈偉的限界與熒
文︰洛楓 | 上載日期︰2012年11月21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Rick McCullough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沈偉舞蹈藝術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及大堂
日期︰16 - 17/11/2012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12 »
藝術類別︰舞蹈 »

觀看沈偉的舞蹈作品需要平心靜氣、淨化思維和心緒,那些跨行於舞蹈、繪畫、雕塑、多媒體影像等各式視覺界面總令人目不暇給也喘不過氣來,那些一層疊著一層的主題哲思此起彼翻,同樣也令接收的認知不能有一刻游離或渙散,前者是視聽感官的重量,後者是理性思考的覆蓋,而在這煩囂的城市中,這樣的觀舞狀態與其說是體驗,不如說是考驗!2006年看過沈偉的《天梯》,緩慢凝結如雕塑的靜態舞姿、寒光迫人的死亡思慮讓我初次體認了「舞蹈」的冷凝風格,這一次沈偉給「新視野藝術節」帶來的《限界》和《熒》,卻是自我映像的衝擊與色相的纏結。

 

個體與世界的互動或干擾

 

《限界》關乎個體與眾體、以及跟空間彼此的確認和抗斥,一個人如何擺放自我?兩個人怎樣共處天涯?一堆公眾如何互利共存又互相擠碰?各自限界的頂點又在哪裡?沈偉以「斷片」的形式結構這些繁複的主題,以多重的視覺與複疊的視角呈現每個景觀的混融特質。舞作的開首是上下兩層的分割,台的上端高懸了橫向的錄像,下端則是看似漫不經意實際滿佈幾何對角排列的舞者,錄像與舞者互動如鏡像的對映,但這「對映」並非日常一般的單向,而是影像中有影像、折射裡有折射,每個對照隱藏另一層或多層的面向,形成像「鏡中鏡」的幻影,單一的身影給複製成無數重像,早已分不清誰是主體、客體,尤其是當對角排列的兩位舞者跟著鏡影重複相同的動作時,究竟是鏡中人還是鏡外人、是自我還是他者不但無由判別,而且真假、虛實混淆。整個片斷在無聲的寂靜裡進行,除了舞者間歇的呼吸以外,舞台上只有整齊律動的節奏在空氣中竄動,觀眾的視點由是更加集中和屏息。《限界》的中段展示了人與人之間的interaction和intervention,同樣是上下兩層的互動區域,舞者卻分成二人或三人一組,其中一人向另一人的頭、臉、肩、手或腰拍打或觸碰,被干擾的一方立刻做出相應的動作,或愉悅地挨近、或閃縮地避開、或略帶警惕的拒絕,揭示了個體與他人相處有時和諧、有時不協調、甚至緊張的關係;跟著編舞進一步將這個共存的空間收窄,在地板上投映細小的方形燈框,卻不斷加入舞者,或躺臥、或直立,左穿右插的無非在各自尋找可以移動的方寸,卻又無可避免的碰撞身邊的人,形成推拉的張力,一邊不停的移換自己的位置,一邊又被動地給挪移到不由自主的方位或邊緣,動作的肌理豐富,緊迫的節奏讓人感受那些自處或共存的艱難與困迫。

 

虛擬的、解構的存在規律

 

當現實的空間充滿擠壓,寸步難移也寸身難寄,在科技日新月異的變動裡,我們很容易不由自主的跳入了虛擬的國度;沈偉借用interactive video的現場效應,大量把玩個體與外在世界漫無邊境的流溢——一個女子胸前掛著方形的錄影鏡頭游走於眾人之間,即時的剪影傳遞到銀幕上,卻因太近的距離而看不清整體,或因太模糊的焦距而失去形狀,浮現了影像的氾濫頻密無助於現實或真實的把捉;此外,編舞也將電腦程式、晶片、電路和編碼符號等樣式投映在舞者的身上,像極了機械人的模擬形態,暗喻了個人與人際關係的程式化與虛擬性。到了結尾的時候,沈偉再來一個動作結構與解構的交互併合,他先讓十七個舞者以蛇形的弧線、一個接連一個的排成陣勢,舞者之間以頭、肩、手和腳作為不同的支點,或坐、或臥、或跪、或立,一面定位、一面撐成肢體的圖案,然後再由尾端的舞者走回前頭重新疊起新的架式,如此這般的構成尾部解散、頭部結聚的動作組合,不斷讓弧線陣型向後推移,推到盡頭時再返回前台堆疊,於是,絡繹不絕的肢體流動、連綿無盡的空間重組,帶來了視覺上奔流不息的動態,體現了時間、空間、個體周而復始也無始無終的凝聚與離散;最後全體舞者以胸身貼著背部的姿態一字排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一人移動即牽動整體,這是身體與身體的連鎖反應,猶如生命的構成,是由無數分子、原子的無形緊扣或牽動變化而成的化學或物質反應,從而形構萬物的存有——至此,沈偉的《限界》既帶有佛家輪迴再生的禪味,同時又彰顯了宇宙科學的自然規律。

 

大千色相成空的照耀

 

作為「世界首演」的《熒》採用環境舞蹈的形式,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堂的公共空間開演,觀眾則依照票價的劃分而被安排在地下、二樓到四樓的平台與樓梯之間觀賞,當然這樣的安排充滿階級意味,但我相信編舞者的原意是想打破看與被看之間的分野,樓上的人在看,樓下看風景的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主體由是移作客體——是的,《熒》的設計心思也和應了《限界》的主題,以「舞蹈」探索界線的限制與開拓的可能,只是它加入了「色相」的觀念,用以鑒照世態的形貌;譬如說編舞在地上設置了不同的演區,有平面的圓布、白色的斜板高台、透明的玻璃箱櫃、矩形的鐵盤等等,讓舞者旋轉其中跟油彩舞動,他們以身體作為畫筆,將紅黃藍綠等七色顏料抹在手上、翻在地上,甚至滾在身上、髮上,由點、線到面,繪成不同的線條或塊狀,或青或紫的混成各樣色彩的層次;就在大家茫茫然企立於七色軀體幻變方位的陣圖裡的時候,燈光驟然暗下來了,耳畔柔和地傳來一下一下節奏跌宕、恍若寺院鐘聲的撞鳴,我彳亍於舞者與顏料之間,猶如置身大千的色相世界,四週人聲、樂聲、鐘聲與呼吸交疊,但心境卻出奇地平和空遠;我們知道當「三原色」重疊一起就會變成空相的白色,同樣,置身於色海之中一切還原為空,沈偉所謂的《熒》或英語舞題的illuminate/照亮、照射,其實就是一個洞明空相的照耀,只是這個「空相」不以舞台框架,而以散落浮動的空間設置,也不以純肢體的游動呈示,卻以萬千色彩揮發到盡頭時化成了虛無、落得無形相可言、無實體把捉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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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廣播節目《演藝風流》客席主持,著有《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