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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瘟疫蔓延時,多國表演藝術場地關閉,奧地利樂團Klangforum Wien成員頓覺無甚可為,便研究了過去一百一十年間的九十多齣歌劇,溫故而知新。樂團與比利時「跨界」藝團Needcompany合作,從其中一些歌劇及其他聲樂作品裏選出片段,呈現愛情所產生的極端情緒,以至愛情的黑暗面,牽涉妄想、不忠、背叛、報復、強姦、謀殺等。十三位作曲家的十四首作品共十六個選段,拼集成為一部長約九十分鐘的舞臺作品《Amopera》,由女高音Sarah Maria Sun及男中音Holger Falk分飾所有角色。作品於2022年十一月在奧地利埃爾鎮提洛邦音樂節(Tiroler Festspiele Erl)首演,本年三月在香港藝術節首度重演,實在難得。
難得一是因為選曲既包括現代與後現代經典(如Alban Berg的《Lulu》和Peter Maxwell Davies的《Eight Songs for a Mad King》),又包括極其冷門的近作(如瑞士作曲家Michael Wertmüller 2018年的《Diodati. Unendlich》和克羅地亞作曲家Sara Glojnarić翌年的《Artefacts #2》),而兩者在本港都幾乎沒有機會演出。難得二是因為一眾演出者皆專精異常複雜的前衛音樂,技藝超羣。首演時擔任助理指揮的Tim Anderson率領二十餘人的Klangforum Wien,奏起創團者Beat Furrer所作的《La bianca notte》夢幻片段,自然是權威詮釋。而單是聽Sun和Falk演唱那些困難的作品選段,還要快速切換角色,已經值回票價:在演出前兩天舉行的藝術家分享會上,曾為超過四百部作品作首演的Sun,也說《Amopera》是她做過最困難的事情呢!
但《Amopera》並不僅是多首曲子的「串燒」。創作者謂其標題同時具有「amor opera」(愛情歌劇)和「I am opera」(我是歌劇)兩個涵義。其兩個副題——「a dystopian ballad」和「a concertante-performative meta-opera」——更予人故弄玄虛之感,卻多少顯示了兩個創作團體實踐解構美學的一貫作風。音樂開始前,兩位歌手、Klangforum Wien的樂手及指揮,還有Needcompany的幾位演員,全都在臺上四處走動,未知這是「誰的歌劇」,過了老半天才揭曉哪些人負責哪些崗位,把演出從無到有的發生過程暴露於觀眾眼前。另外,音樂進行時,以及選段與選段之際,多有形體動作或投影出現,而這些大都跟樂曲内容或劇情沒有直接關係,與「真箇在演戲」的歌手之間形成不搭調的張力。全程在臺上演奏的樂手,或扭曲面容,或離座亂舞,或擠在一起構成充滿壓迫感的人體雕塑。一律不穿鞋子的他們,甚而同時脫下襪子,然後使之在頭上打旋。愛情大抵不是令人苦楚,便是叫人瘋狂罷。投影則包含抽象圖案和動植物等,同樣增添了觀眾與樂曲内容或劇情間的間離效果。
選曲其實已經包括好些解構作品了。Rebecca Saunders《O Yes & I》的唱詞源於喬伊斯小說《尤利西斯》末章Molly Bloom的意識流獨白,作曲家自己還寫了更加零碎的文字入樂,其處理手法每每使人只能聽見斷斷續續的母音、子音和呼吸聲。在Bernhard Lang的《I Hate Mozart》選段中,莫札特歌劇《魔笛》裏的〈Ach, ich fühl’s〉出現。此詠歎調原本聽來已彷彿趑趄不前似的,Lang更將其旋律割成碎片,碎片多次重奏重唱,造成恍如唱片不停「跳線」的效果。Luciano Berio的《Recital I (for Cathy)》又是一段意識流獨白,這獨白卻被多個其他聲樂作品的短小片段打斷,中途還變成了「打破第四堵牆」的演講,足見獨唱會中的歌者精神崩潰。以上作品都運用了碎片化的技巧,《Amopera》把它們攢湊攏來——時而以新增的形體動作、聲音或對白把前後兩個選段分隔,時而讓兩者無縫相接,時而甚至使它們重叠發生——分明是解構再解構了。
《Amopera》中,在Sara Glojnarić《Artefacts #2》和Iannis Xenakis《Kassandra》選段之間,樂團Klangforum Wien及其後方的女高音Sarah Maria Sun演出新增的過門。
(© Valerie Maltseva)
香港藝術節(不大受歡迎的電子)場刊裏,寫有全部十四首作品選段的介紹,但據知《Amopera》在奧地利演出時,並沒有類似的説明。上面提及的藝術家分享會過後,我跟Falk和Needcompany的創作者談過,他們都説,即使那些作品大多鮮為人知,觀眾都不用瞭解其中劇情,只需從情感上而非理性上欣賞整個演出。話雖如此,他們大概只是在對觀眾願意捧場表示滿足罷。若果連曲子故事背景也不明白,則恐怕只能讚佩演出者的造詣,而無從咀嚼創作者的心思。欠缺對作品的理性認知,亦難以被其情感力量撼動。舉個例子。Alexander Zemlinsky《Der Zwerg》選段來自歌劇結尾,Falk飾演的侏儒愛上Sun飾演的公主,遭她愚弄後悲不自勝,一命嗚呼。Falk隨即獰笑,而Sun亦露出惶恐及痛苦的神情:原來前者已經化身作《Lulu》末場的連環殺手Jack the Ripper,後者則成為了他刀下的受害者。不認識這兩部歌劇,又豈能領畧女人害死男人後,男人旋即殺死女人的痛快?
於各選曲之間尋找關聯,探幽索微,正是《Amopera》的意趣所在。開場的選段來自Salvatore Sciarrino的《Luci mie traditrici》,夫妻誓言永久相愛。最後的選段則來自Benjamin Britten的《The Rape of Lucretia》,描繪貞婦睡眠的情景:「She sleeps as a rose upon the night」(她睡得像夜裏的玫瑰)。兩個選段皆為整個演出中最寧靜平和的音樂,不認識這兩部歌劇者,或會以為它們環抱著中間那些黑暗選段,可令整體感覺光明一點罷。但為何Sciarrino那場戲的首句唱詞為「A respirar ritorno(我恢復了呼吸)」?原來丈夫剛剛蘇醒過來,而他早前昏厥了,乃是由於他看到妻子遭玫瑰刺傷。至於Britten搖籃曲似的音樂,則其實是睡美人被王子吻醒並姦污的前奏。演出開始前為玫瑰所傷的女人,於演出末尾化成玫瑰,將為採花者所重創。不知就裏的,非但會錯過如此耐人玩味的首尾呼應,更無法感受到最平靜的開頭和結尾,反而才最黑暗、最令人不安,因為Sciarrino的劇情發展比Britten的同樣可怖:誓海盟山之後,曾因妻子被刺傷而暈倒的丈夫,將會把不安其室的她刺死。《Amopera》劈頭這段歌劇,取材自文藝復興時期作曲家Carlo Gesualdo的殺妻實錄,也著實恰當不過。
前述的藝術家分享會上,Sun說學習一部規模如《Amopera》的新作需時數個月。主持人歎道,花那麽長時間,演出卻往往只有一兩場,問她有何感想。她立時答道無所謂,因為她十分享受整個學習過程。藝術家究竟都以「自娛」為先,當代音樂的創作者和演出者大概尤其慣於自得其樂。《Amopera》把多部關於男歡女愛而情節黑暗的作品巧妙地拼湊起來,是創作者跟演出者一同「幸災樂禍」的遊樂場,好玩之處不勝枚舉。觀眾不難感到演出精采,但若要能夠樂創作者之樂,則恐怕不可不知他們「玩」的是甚麽,即進場前不得不大費功夫逐一瞭解每部冷僻作品的背景,前提則不知是否先要懂得享受整個學習過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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