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看上去很美——淺談中國原創劇本困境
文︰北小京 | 上載日期︰2025年6月1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主題︰中國原創戲劇生態
城市︰中國內地 »
藝術類別︰戲劇 »

2025年6月

 

我坐在鼓樓西劇場二樓排練廳的折疊椅上時,面對即將發生的,冠以「當代原創戲劇圍讀計劃」的演出一無所知。

 

長久以來「中國原創劇本」這幾個字已經成為一個常常被提及,但始終面容空白的藉口,它為各類「扶持」、「鼓勵」、「評選」、「拯救」賺足了面子,每年傳出的原創劇本創作的數量乘幾何倍數增長,甚至有轟轟烈烈的解決「劇本荒」運動隔三差五地出現,可是,在每一次熱浪消退之後,唯一沒有留下印象的,就是劇本本身。

 

它們鮮有被上演,哪怕是被閱讀。

          

 

《森林海中的紅樓》是一部關於一個男人與他在成長不同階段所遇女性交往的劇作。它更像是一顆寂寞心靈的漂流史。故事根源於內地人來香港的一段生活,充滿著人在成長中,因地域轉變,社會階級擠壓之後而產生的錯位感。

 

一開始我並未注意到「紅樓」的意向,直到第二位女主角出現時我意識到,這是一個以「身體」感受為時代印記的劇本。故事雖然始終圍繞著「性」,但我卻被從劇本中散發出來的「弱」吸引著。男女主角用可以掌控命運的語氣在試圖控制對方的身體,他們愈是努力控制身體與身體的節奏,愈是難以自控自己在身體被碰觸的過程釋放出來的情感和迷茫。我感到他們生存在無路可逃的死角,似乎只有身體,唯有身體上有感知的器官,是我們自以為可以做主的,可以獲得溫暖的途徑。

 

男人向援交少女講述自己過往的一段「豔遇」,而「豔遇」的女主角卻在男人面前暴露了自己不管不顧的天真,一種過了此刻死也可以的、頹廢並帶有夢幻嚮往的情感。他們假裝騎馬那一段,互相追逐的那一段,作者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了語言之間的不對等,一個在做夢,一個深陷現實。但做夢的台詞裡充滿著悲傷,而深陷現實的台詞中帶著期待。儘管身體貼合在一起,誰也真正進入不了誰。

 

身體離得如此近,孤獨卻把他們推得無限遠。

 

簡單的對話帶出了氣味、空氣的溫度,身體的冰涼。本劇的文學語言,成功建立起了環境的觸感,使我想起多年前生活在香港的一些片段……記憶中揮之不去的不是香港的繁華,而是空氣中悶熱無風的凝固感,它們像是現代文明的塑膠布一樣緊緊糊在我的皮膚上,是用多少杯凍檸茶也打發不下去的窒息。每日要穿過密佈在頭頂的廣告牌中,那時候我還分不清「樓上有北姑」的招牌與南北好貨的北菇有甚麼區別。我遊蕩在看似相近,卻極端陌生的街巷裡,感受著自己來自北方的、緩慢的腳步,被香港人小跑似的的步伐衝撞著。在這個北京初夏的傍晚,《森林海中的紅樓》把我帶回到異鄉生活裡無去無從的慌亂中,劇作者準確地描述出人們在逼仄環境中,毫無空間安放,也逃離不開的內心荒漠。

 

舞台,可以用簡陋來形容。他們利用了排練場雜亂的空間,以簡易的燈光分區。儘管是拿著劇本朗讀,但他們有些許調度,有基本舞台框架,導演和幾位演員本分和質樸的表達,最大限度地讓劇本的原貌呈現在讀者面前。

 

《森林海中的紅樓》圍讀(攝影:李晏

 

據說這是作者十年前的劇本,劇本中撲面而來的苦悶和動盪,以非常私人,並細膩的角度被訴說出來,今天看起來,時間軸線上的「舊」並沒有阻擋我被其觸動。我很慶幸沒有看到一個傾吐情緒的青年作品,我在小小的劇本裡看到現代生活的破碎。能抓到個人經驗背後時代的共性,至少在目前中國的原創作品中是少有的。

 

我好奇的是這樣一個私人化的劇本寫作,如何能遇到它的觀眾?十年來這個劇本僅有兩次被演出的機會,一次是小小的戲劇節上,一次是今天這個目測現場不超過五十人的劇本圍讀。在如此寂寞、無望的戲劇環境中寫自己想要表達的劇本,如何能在寫作上不被操縱地,堅持下去?!

 

 

原創劇本是一個民族戲劇能夠稱之為當代戲劇的魂。沒有自己獨有的魂魄,熱鬧的舞台不過是西方現代戲劇殘渣的二手組裝貨,一種急於兌現的職業技能罷了。

 

看似繁榮的戲劇市場,從上到下,已經把劇作者成功踩在腳下。戲劇文學被當做劇本摘抄,被切斷的文學意味以零碎的組合方式出現還被美名是「戲劇構作」的需要。劇本成為了導演舞台手段的注解,表達金句的列表。近年來更令人心寒的現象是,許多身居要位的戲劇專家在公開場合充滿崇敬地表達「我們不能忽視AI的出現,它已經能寫出令人讚嘆的文字」。

 

對一個以拾人牙慧並重新嘔吐出來的技術(尤其對創作而言),我們的專家怕在何處?是恐懼自己江郎才盡,還是習慣性討好一種權威,哪怕是虛擬的。

 

我不理解。

 

這樣的言論更是反映了我們的戲劇創造力是以舞台技術為主導的。當作為靈魂表達的戲劇文學被剪碎成舞台腳本時,文學變成為了華麗商品的裝飾品,整個舞台藝術便組合成為一個打著藝術旗號的商品,這樣的商品是要恐懼AI的,它具備了輕易被複製的全部條件。

 

我理解的訊息碎片化,是我們的社會正處在一個更多元,更關注私人感受的時期,相對於過去的禁閉和被中心思想的照耀,現在的生活是一地碎玻璃。可戲劇創作者,不正應該做一個撿拾時代碎片的人嗎?碎片所映照出的正是他的個人史。失去了個人的碎片,哪裡來的整個時代的生動。原創劇本的寫作,就是對當下生活與今天的描繪和表達。

 

《森林海中的紅樓》圍讀攝影:李晏

 

原創劇本的缺失,我認為有兩個極為重要的硬傷橫亙在從劇作到舞台的路上。

 

一是功利佔主導的原創劇本扶持。

 

社會上有不少劇本扶持計劃、基金等。表面上,似乎是有關原創劇本選拔的機遇多了,而實際上,諸多「渴求」、「跪求」好劇本的活動,內裡是「懸賞」型活動。逮住可操作的,立刻可以博得市場好感的劇本是首選。這就造成了劇作者與評選者同時踏上了市場的快餐車,炮製出一齣變現快的戲劇是共同的、唯一的目的。所謂原創戲劇成為幌子。我們常常看到大量的披著「現實主義題材」的鬧劇,看到許多獲獎文學改編,歷史故事翻新,神話和傳奇的戲說或續寫。

 

此類作品共性的特點是故事性強,反轉率高,聰明並熟練使用編劇法以達到可預期的熱鬧效果。

 

這類作品行為上是原創劇本寫作,但因其是帶有明確目的的創作,與「被定制」的商品,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二是討好領導型劇本評選。

 

這類獎項多,扶持力度更大。但是前提必須是符合時代的歌頌性。題材上似乎不設任何限制,但表達主題要明確!劇本中沒有弱小的人,只有需要被拯救的人民。也可以說劇本中沒有「人」,只有道德的對立,有沒有缺點的英雄,所有的「失誤」都能最終被感化,被教育,不如意的日子終究會迎來幸福。

 

這類作品是具有宏大意義的、煽情的、大製作的舞台主流軍,但沒有人願意買票去看。

 

因為作為小小的觀眾,從這類作品中看不到生活的真,看不到活著的人。沒有人,情感便會虛假,作者所表述的生活是偏離人生真相的,個人一廂情願的假想。

 

不僅如此,此類優秀作品還會出現拔高八度的「爹味」,從生活習慣到做人方式,到人活著的意義,隨時需要隨時來。有的劇作者急於釋放自己的教化慾,把自己的觀點輸入進所有人物的嘴裡,不管他還是她,領導還是小保姆,反正能張嘴說話的人都可以發出「智者」的言論,遇到一些程式化較重的演員,每到這類定義型台詞時,他甚至會跳出戲外面對觀眾,呈宣言狀。

 

這類評選標準下產生的作品,使劇作者習慣性在劇本中托大,喜歡沉浸在弱小襯托高大的過程裡。他們筆下那一個個完美的人,那一場場幸福團圓,體現了劇作者對現實世界的冷漠和高傲。

        

 

青年劇作者本身要抵抗生存壓力的重錘,但當他們拿著自己從內心流淌出來的劇本走到社會上,遇到以上兩種強有力的原創評選標準……我看中國的原創劇本荒問題,還要喊上更多年。

 

創作如果不是自發的,以自己的方式生根發芽,創作永不會成熟。現在的原創力量之所以薄弱,是因為從種子進土那一刻開始,就被安排了水量,被安排了空氣、溫度、連陽光都是被安排好的。

 

如果不參與這一套被安排,被定制,不做流水線上的一員,那麼一粒種子很有可能失去土地,乾癟致死。

 

所以我非常感謝當代原創戲劇圍讀計劃,以及做了很多年依然每年為找不到場地而犯愁的「聲囂劇讀節」。它們的出現讓沉寂的劇本遇到觀眾,讓劇作者有了寫作人的尊嚴。

 

只是他們如此微小,舉步維艱。但原創劇作的能力和作品成型率,遠比許多「被扶持」出來的劇本優秀得多。

 

聲勢浩大,高談闊論的拯救劇本荒運動,不知何時可以低下頭來去看看這些年輕作者的作品,給予自願生長的原創力量以真正的土壤。

 

千萬別等到下個世紀的人們回望我們這段歷史時,從戲劇史角度看,我們當下的時代,是一片空白。

 

 

《森林海中的紅樓》圍讀攝影: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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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劇場工作者,劇評人。

以匿名身份創立並持續更新至今自媒體專欄《北小京看話劇》。

其劇評著作合集《北小京看話劇》(全三冊),於2025年,由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發行,自此揭下了長達十三載的匿名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