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上的電車難題:又熱血又爲難的「人間」
文︰陳燕怡 | 上載日期︰2025年6月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Ken Ho
節目︰《人間》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2025/03/21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話劇團黑盒裡最搶眼的是巨型實心的紅色圓圈,雖說著重探索劇本可演性的「文本特區」在舞台設計方面或會簡約些,但仿似日本國旗的紅色圓圈與舞台正中的棋盤早已預告:《人間》將從博弈開始,是個帶有政治、文化意味的日本故事。開場之後,紅色燈光熄滅,圓形熒幕上寫著「1964」,然後是一棵茂密的樹。1964年,黑木榮作在首相就職演説前,望著棋盤獨自憶述昔日對手下山哲人的故事。「黑木,輸一子」,這是他的慨嘆,也是下山的下場。時間回到1949年,黑木與下山在鐵道旁相遇,二人同樣在核實路軌重量,也一同阻止國鐵職員自殺。職員企圖自殺的原因關乎經濟緊縮政策下大企業被迫大幅裁員的問題(即「道奇計劃」及《定員法》),在戰後國鐵職員激增數倍與國鐵改制爲公共企業的背景底下。減少裁員數字於是成爲劇中主角行動的主要動機。《人間》以日本「國鐵三大懸案」之一的「下山事件」為虛構的起點,並非如有關的非虛構及推理作品那樣分析自殺/謀殺的可能及證詞證據之疑點,講述的是下山和他的同路人如何反抗《定員法》,對手是國家機器。

 

從劇名來看,「人間」英譯為「In Between」,指向一種中間狀態。日文漢字意為「人」,導演在場刊指出經過讀劇之後的修訂版更加著重呈現人性。雙重意思意味著《人間》關於人的處境及抉擇。燈光設計師以一對光的平行綫營造鐵道場景,下山在鐵道上問企圖自殺的森田小姐:「你信唔信我可以用兩分零鐘令列車改道?」爲了拯救一條人命而讓列車改道,讓人聯想到著名的倫理學思想實驗「電車難題」(The Trolley Problem)及效益主義之辯。在虛構的歷史劇裡,下山是位理想主義者,他渴望站在國鐵總裁的位置與工會共同保護工友飯碗。而黑木身爲政客,他預見到小人物將會成爲大時代的犧牲品。棋局成爲雙方觀點交鋒的所在,黑子、白字具有立場之別:下山拒絕將工友及人命簡化為數字,黑目則强調大局,也常在棋局中取勝。作為道具,真實且唯一的一粒白子只在第一場及最後一場戲的棋盤上出現,符合下山所言,他與黑木根本站在同一邊。樹的投影在劇中出現數次,曾經茂盛,在赤色中枯萎,後又重生。實心的紅除了指涉日本,還是多重隱喻的集合:戰爭的血腥、一九四〇年代末的麥卡錫主義(「第二次紅色恐慌」)、(公)權力的危險及暴力,以及下山哲人這位追夢者的熱血精神及犧牲。

 

面對日本政客之間及其與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的聯合、大企業商人的不合作,下山始終是個熱血的正面人物或英雄。他的掙扎略顯含蓄,最强烈的一次是當他知道自己的堅持會令同行者受到致命傷害。另外,製作單位選擇在嚴肅題材的戲劇中加入幽默元素來降低沉重感,最成功博觀衆一笑的莫過於下山一口氣背出六十個火車站名時,劇中人物與現場觀衆一同以鼓掌讚好。同時,亦有些煽情的情節爲下山的悲劇作鋪墊,例如下山與森田小姐的感情綫,二人設想於美國獨立日組織工友上街有何後果時,也憧憬過家庭生活的小確幸。在此,個體的幸福被放在第二位,與下山較早前將改制後的國鐵形容為國民的幸福形成對照。製作單位借用了本地觀衆較爲熟悉的日本作品來增强故事的情感力度。例如參考了動畫《棋魂》的兩位主角來塑造黑木-下山的「棋友-對手」關係,以及宮澤賢治的小説《銀河鐵道之夜》關於友情及喪親的故事。細看《人間》的海報,在車中對坐的黑木與下山宛如開往銀河的列車上對坐的一對主角。下山的信念與《銀》的主角亦相近,後者認爲在「正確的道路上」就可以逐步抵達「真正的幸福」。然而,他們都是爲了行善卻遭遇不幸的人。在故事結尾,平行綫上那列無形的時代列車將會開往何處,無人知曉。唯一肯定的是,列車一直在加速,人間的棋局始終在不同的政治色彩面前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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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燕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