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捨」還是「顧此失彼」?——看《人間》
文︰陳健梅 | 上載日期︰2025年6月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人間》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2025/03/21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人間》是香港話劇團「文本特區」的第三個製作。「文本特區」據香港話劇團網頁的介紹,是「介乎黑盒劇場和讀戲劇場中間」的階段性製作。雖然製作較黑盒劇場簡約、排練時間較短,但也是一個認真的製作,只是重心較多放在戲劇文本,透過演出來試驗文本的深度和戲劇性。《人間》始於計劃「劇本精煉場」,歷經修改錘煉、多次圍讀、公開演讀,再修改,最終脫穎而出成為「文本特區」的製作,劇本自然具一定水準。然而,在劇本歷經多年發展、多次修改的情況下,或者某些重點在修改過程中被刻意捨掉。就是此「文本特區」的演出來說,不免出現有點「顧此失彼」的狀況,以致全劇重心反而略顯失衡。

 

首先,是黑木榮作這個角色戲份提升,似乎掩蓋了事件核心人物下山哲人的描繪,以致下山哲人的角色形象顯得薄弱,間接令編劇欲探討的命題——「抉擇」無法彰顯。參考場刊文章〈一頁文本︰編劇與導演齊「拆局」〉,對比前一版「劇本精煉場」的劇本,是此製作「把原本戲份不多的黑木榮作提上來與下山作大量對手戲」,從而在歷史之外「聚焦兩個人的關係走向」。是此演出以黑木榮作於1964年就任日本首相作始,回憶1949年和下山哲人相遇、共同面對駐日盟軍總司令部要求國鐵裁員的要求。戲情以黑木榮作作為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去描繪下山,看他如何拆這個裁員的局。雙雄相遇、亦敵亦友的設定很具戲劇性,二人以棋論局也豐富了事件的敘述方式。然而,由單主角下山哲人變為雙主角的改動,卻令下山哲人的人物形象顯得片面單薄,例如他為何矢志要就任國鐵總裁解決裁員問題,戲中並無提及他的心路歷程及動機,體現不到他最終抉擇的理由及代價。缺乏對下山的刻畫來解釋他的「非典型」作風,他的某些所作所為也顯得不太合理。例如作為一名國鐵總裁,他對企業及政黨領導的威脅頗不具「大將之風」,更似匹夫之勇,不似是一個位高權重者所為。要刻畫一個如此非典型的角色,勢必要落墨更多,從他和各個角色的相處互動中理順其精神面貌。此外,場刊謂劇本談的是「抉擇」,但抉擇之難難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任一也無法割捨,現在下山的抉擇之難無法體現。要說抉擇的是黑木呢?他似乎又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模樣,體現不到裁員與否對他的意義及抉擇的代價,甚至難言下山的最終選擇對黑木而言有何可歎之處。以一個和前次演出不同的編寫角度來發展劇本是有趣的,但對於没有看過前一版的觀眾來說,現時「雙主角」甚至更側重描寫黑木榮作的取向,不免削弱了事件中心的下山的重要性,然黑木的角色又比較抽離,以致「兩頭不到岸」,間接令劇本的主題變得模糊。

 

編劇在場刊中表示曾糾結「該如何平衡歷史與創作」,《人間》雖然根據日本歷史事件改篇,有些劇情也不拘泥於還原歷史,例如下山哲人是被任命後才被要求執行裁員,還是如《人間》描述,下山是因為想阻止裁員才請求成為總裁的,或者不必深究,重點是後者的鋪排傳遞出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感。劇中下山和站長赤塚五郎、森田嵐小姐以及政府官員白川雄的戰友情誼應屬虛構,但此「小分隊」想辦法對抗裁員,共同進退,也頗有日本動畫中那份友情、努力、熱血的味道。雖說戲劇創作可天馬行空,不必事事跟足歷史,但劇本若能置入歷史框架、順從歷史脈絡去寫無疑可增強故事的真實感、歷史感,令觀眾更投入。例如《人間》劇情提到駐日盟軍總司令部力圖制止罷工,是懼怕戰後席捲多國的共產風潮及工人力量,對照歷史發展頗具說服力。在舞台中央投射年份及圖片,也是小巧思加強歷史感。然而,既然《人間》是根據歷史事件寫成,如能在劇情中梳理事件的前因後果,將有助觀眾了解角色的處境及其抉擇的意義。例如戰後日本狀況、強推「定員法」的原因、「下山事件」的影響、美軍因何退出干預日本政局、黑木何以能攀上高位等,不須長篇大論,只寥以數筆,或者已能讓觀眾知之大概,能更理解下山和黑木所處的環境,方能明白其抉擇之難,又或者下山最終選擇對政局的意義。現時關於歷史部分就較為粗略,對還原當時政局及社會情況稍嫌不足,以致《人間》所呈現的歷史面貌較為模糊。

 

最後,劇中的兩個鮮明意象——圍棋和路軌,前者寫得多但不契合,後者契合但寫得少,以致兩者都未能成為鮮明深刻、具代表性的中心意象。劇中多次出現對奕場景,以圍棋論談判策略、講時局,例如下山哲人對黑木榮作表示大家都手執白子,暗指兩人實是同一陣營;兩人以棋局和棋子來比喻大局和員工等。以圍棋比喻時局比直接討論形勢、策略更為生動,「落子無悔」的說法也傳神地表現下山的決心。然而,圍棋這個意象雖然佔據很大篇幅,甚至貫穿整個劇情,卻稍有和時局不協調之感。例如裁員問題迫在眉睫,但黑木作為高級政府官員卻有閑情和下山多 下局棋,甚至赤塚五郎焦急地談判,但下山卻神色自若地繼續下棋,一幅游刃有餘、運籌帷幄的樣子,和他對裁員問題的重視及把控程度頗感不合。而且,下山棋藝不精又常借下棋另有目的,故下山和黑木說是好棋友也感牽強。反之,兩人倒不如說是惺惺相惜的「鐵路之友」。兩人見面即因鐵路路軌的「大細邊」、對車站站名的熟悉而有知音的感覺,甚至感覺上黑木將鐵路總裁之職委予下山,是出於其對鐵路的熱愛多於信賴他能解決裁員問題。而兩人對鐵路的知音之情,似乎在劇本仍有更大發揮,例如黑木可以透過鐵道表現對下山的悼念之情。此外,下山最後選擇在路軌上終其一生,其實可讓鐵道這個概念灌注更強烈的感情甚至執念。甚至鐵道、路軌及隧道可構成意象組合,將討論由政局時事、經濟社會上升至哲理、人生的探討,例如是經典「電車難題」對應抉擇問題。現時全劇側重以圍棋作喻,稍浪費了鐵道、路軌和隧道此等互為關連、又和人物(下山、黑木)和事件(鐵道)裁員緊扣的意象。

 

下棋落子無悔,但《人間》幸為「文本特區」的製作,希望劇本能有機會再調整,力臻完美,再現舞台。如何取捨、不顧此失彼從來都難,但也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課題,下山如是、黑木如是、編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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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