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抽象中說歷史——綜評《纏眠》與《人間》
文︰莊淑婉 | 上載日期︰2025年6月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2025/3/15 8pm, 2025/03/21 3pm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香港話劇團在3月推出的兩部作品——一為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挪威劇作家Jon Fosse的《纏眠》(Sleep),以詩意的極簡風格,描繪伴侶關係中的微妙;另一為「文本特區」的黎曜銘《人間》,則以日本國鐵「下山事件」為藍本,試圖在歷史的洪流中挖掘人性複雜。前者靜謐如詩,後者沉重如史。

 

有聲無聲:語言的留白與情感的共鳴

 

《纏眠》以兩對年輕伴侶(姑且稱為A男A女、B男B女)的看房場景開場。他們走進一間海邊的房子,用極簡的語言談論對空間、對未來的想像。兩對伴侶同處一室卻毫無交集,彷彿身在平行時空。劇情轉折於男方各自推出嬰兒車作為驚喜:A女欣然接受,表現出期待;B女卻退後一步,顯露抗拒。這一細節成為分水嶺,導致兩對伴侶最終走向不一樣的結局。劇情無明顯衝突發生,亦無極端情緒,而是沿著人生時光線性推進,將不同階段的片段置於同一空間,形成似交會又疏離的複調敘事。

 

全劇對白皆以簡練與重覆為特徵,卻在「有聲似無聲」中蘊含深意。角色間的對話從不明說,簡單的詞句如「係呀」「就係咁呀」來回重覆,乍聽平淡,卻在重覆中逐漸顯露情感的層次。言語中的留白不僅給予觀眾想像的空間,也模擬了現實生活中親密關係的日常——柴米油鹽間,話語不說盡,彼此憑情感與熟悉度揣摩對方內心。這種「通靈」般的解讀,既是劇場的詩意,也是生活的真實。而那些不說明白的部分,所潛藏著的是個人真正的想法,也是秘密。Jon Fosse以停頓、沉默與留白製造張力,讓演員以克制的表演,將有聲中的「無聲」詮釋得淋漓盡致,讓觀眾在寂靜中感受到角色的孤獨與渴望。

 

舞台設計上也強化了蕭索的無常感及孤獨感。一個海邊的房子,燈光從清晨漸變至黃昏,間或晴朗、陰天與暴風雨,搭配四季意象,呼應中年B男不斷重複的「冬天春天,夏天秋天」,類比人生的起伏。導演以極簡佈景——一間空屋——突顯角色的情感流動,而背景中的海浪聲則為孤寂增添詩意。這種極簡並非簡陋,而是將現實關係的複雜濃縮於細節:伴侶間的親密與疏遠,往往隱藏於日常的沉默與未竟之言。觀眾或許能在A女的微笑與B女的退縮中,看到自己在關係中的影子。

 

大歷史背後的人性複雜:理想與現實的碰撞

 

相較於《纏眠》描繪出個人小歷史的普世性,《人間》改編自日本國鐵三大懸案之一的「下山事件」,背景為戰後受美軍主導的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管理的日本。

 

《人間》以歷史人物的關係為焦點。開頭,是1964年黑木榮作獨自下棋,對著空位說話,台詞卻指向某個不在場的對手,這一意象暗示他與下山哲人的命運對弈。時間再拉回到1949年,下山與黑木初遇於鐵軌,測量軌距的場景將二人塑造成鐵路癡,因鐵路結緣。他們後來遇見意圖臥軌的員工森田薰,森田的絕望揭示戰後日本的經濟困境與裁員危機。下山主動承諾捍衛勞工權益,展現對底層的憐憫,卻也流露出救世主般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在政府、GHQ與工會間斡旋,為各方創造勝面。然而,這份理想最終將他推向鐵軌的終點,成為英雄殞落的悲劇。黑木則在權力博弈中顯露私心,與下山的對立形成鮮明對比。兩人的關係從相知到疏離,既是個人選擇的結果,也是歷史洪流的縮影。

 

黎曜銘試圖在歷史的盤根錯節中顯現人性複雜,黑木榮作的角色展現了善惡交織的模糊性——他既支持下山,又在關鍵時刻選擇妥協,凸顯人性取捨的曖昧;而下山則一貫反對《定員法》,試圖為勞工保住飯碗,其掙扎清晰可見,既想維護理想,又不得不面對政治現實,然而劇中未充分挖掘他內心的矛盾,始終以正義形象出現,缺乏果斷取捨的現實考量,略顯單薄。下山的行動觸怒政府與GHQ的紅線——嚴防左派勢力崛起,作為國鐵總裁,他本應執行國家政令,卻試圖在權力中斡旋,為勞工爭取空間。在事件史實中——下山最後現身於三越百貨,三越起家自日本最大財閥三井集團——或許下山在生命最後一刻曾尋求三井支持,卻未能扭轉命運?然而劇中有一段是下山曾與三井以劍道談判,會否可以與史實做一些想像的連結呢?舞台上,鐵路的意象貫穿全劇,火車的低鳴聲與棋局的隱喻交織,象徵下山與黑木在歷史棋盤上的博弈以及被他人博弈,這種抽象手法讓歷史不再是冷冰冰的紀錄,而是人性掙扎的舞台。

 

相較之下,《纏眠》無具體歷史背景,卻以普世的情感觸及現實。Jon Fosse的劇本不依賴事件推動,而是通過時間與空間的交疊,隱喻人生的無常。兩劇皆以抽象訴說歷史:《人間》以鐵路與棋局承載宏大命題,《纏眠》以房子與光線映照內心風景。

 

抽象中的真實力量:從小歷史到大歷史

 

《纏眠》著墨於個人與伴侶間的關係變化,A對伴侶與B對伴侶的分歧,彷彿人生路口的兩種選擇,結局雖不同,卻都指向關係的無常,其語言留白讓人感受到關係的微妙與孤獨。《人間》則聚焦下山與黑木的關係,從相知到對立,再到歷史的消逝,映射權力與理想的衝突。作為「文本特區」作品,《人間》注重文本試驗,以歷史為骨,試圖剖析人性複雜,雖未完全平衡宏大背景與角色深度,但其歷史深度與人性探討展現了新進劇作家的野心。相較之下,Jon Fosse的《纏眠》以沉默與重覆奠定風格,留給導演、觀眾的解讀空間更為自由。香港話劇團此兩部作品,一靜一動,呈現了劇場的多樣可能,也表明抽象並非空洞,而是現實的另一種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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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淑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