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次《人間》在香港話劇團「文本特區」的製作模式下公演。根據香港話劇團的說法,「文本特區」是介乎於讀劇與完整製作之間的階段性展演,以較短的排練時間及簡約舞台設計,盡可能以文本原貌呈現給觀眾,以此試驗文本的深度和「戲劇性」,以及文本與表演結合的可能性。換言之,是次演出的重點在於「從文本到舞台」藝術形式上的轉化,故本文亦以此為題,評論《人間》文本所綻放出的潛力,及在舞台化過程中所遇上的挑戰。
《人間》以日本二戰後歷史為背景,講述首位國鐵總裁下山哲人從上任處理《定員法》要求的大幅裁員,被逼在日本政府、工會、美軍之間斡旋,到一個月後被發現在綾瀨站附近離奇死亡的故事。劇作以黑木榮作的憶述始——1964年他已年約六十,攀至日本首相的高位,就在就職典禮開始前,他站在一棵茂盛的大樹下,望著身旁一盤散亂的棋局,憶起了多年前僅相識了一個月的戰友下山哲人——時空遂伴隨著沙沙的收音機聲倒轉回1949年,正式展開故事。劇作除了聚焦在下山當時遇到的困局,他如何逐步爭取取消裁員外;亦著力描繪黑木與下山的關係,二人從棋盤上的角力一直延伸到政治場域上的角力,時敵時友、時攻時防,呼應著劇作最重要的意象「圍棋」。我認為二人的關係發展更是構成《人間》戲劇衝突與張力的核心,從二人理念的對壘中迸發出此劇欲探討的主題——在風高浪急的時代裡,人該如何堅守自己的信念?
《人間》劇照
(©Ken Ho,由 香港話劇團 提供)
文本從兩年前讀劇時偏向歷史劇般仔細刻劃歷史事件,轉化成現時版本聚焦刻劃二人在大時代中的人性掙扎、抉擇,我認為是頗睿智的改動。一來,這樣的聚焦更能讓觀眾看到清𥇦立體的角色,投入想像兩個對立面的心理歷程。二來,亦更好地闡發「圍棋」這個核心意象,回應此劇探討的戲劇前題。黑木與下山的關係在棋盤上能找到對應位置——一時二人像是各執黑白兩子的對手,黑木能為顧全大局而犧牲棋子,但下山則不忍於犧牲任何一子,認為正是每一子構成了大局,兩者的政治理念互相衝突;一時又像是黑木站在一邊,旁觀著下山苦思棋盤上的殘局,似乎黑木亦在尋求更美滿的出路,期望在下山身上得到答案。另一方面,黑木和下山,乃至其餘眾人——森田、站長、駐日盟軍司令,都只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被局勢推著走,身不由己,被逼作出難堪的抉擇。正如導演如言,圍棋並非進攻,而是防守的遊戲,劇中人物的行動都不過是想要保衛自身的陣地而己。例如下山哲人從來無意主動出擊,而是被時代進上浪尖,被逼面對洶湧而至的風高浪急,劇中一切行動都是為了竭力守住國鐵工人的飯碗。於此,圍棋便在劇情、人物塑造、角色關係層面都發揮了象徵的作用。而在文本意象的闡發上,《人間》的舞台美學應記一功。是此演出的舞台設計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舞台正上方偌大的圓形佈景板,以及前方的一盤棋局。圓板在燈光配合下,轉化成不同意象——棋子、日本國旗的紅太陽、火車頭燈、血⋯⋯另外圓板亦有配合投影,構建出日本社會實景及茂盛的大樹,簡潔有力地營造出場景與氛圍。
《人間》劇照
(©Ken Ho,由 香港話劇團 提供)
劇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日本故事,而其文本無論在場景、對白、情節發展等方面均非常切合「日本二戰後」的歷史背景,足見編劇在背後作了大量的資料蒐集,尤其是核心的「下山事件」。在從文本到舞台的過程中,現時演出把故事的「日本感」營造得相當扎實,在表演性上發揮得淋漓盡致。如演員所投放的演出能量、角色節奏、對話質感等,都帶有點日本人的腔調,這並非指滑稽地在發音上模仿日本語,而是呈現出二十世紀日本在軍國主義影響下普遍激昂、鏗鏘有力的語調。另一方面,演員的身體動作也呈現出日本人刻在骨子裡的日常禮儀,如鞠躬、跪坐、土下座等。演員亦有隨著劇情發展在舞台上「表演」劍道、棋道。這種導演手法無異放大了文本的表演性,可謂將「日本文化」風格化及類型化,為求以最顯著的方式表演出「日本感」。文本追求歷史語境的真實感,故不時會冒出諸如「運輸省次官」、「內閣官房」、「駐日盟軍司令部」等對普遍觀眾較陌生的詞彙,容易造成疏離感;但上述的表演風格則有助勾勒出不同歷史文化語境下的生活面貌與質感,讓香港觀眾能迅速投入文本所描繪的世界。唯因現時演出的寫實框架相當扎實,便使得演員在燈光下轉換場景的處理令人困惑,導演或可考慮配合序幕所定下的「黑木榮作憶述」及「時光倒流」的敘事框架,作一些風格化或意象化的換景處理。
劇作的戲劇衝突與張力,很大程度來自黑木榮作與下山哲人兩個角色的價值觀、信念衝突。但可惜中段為了交代情節發展,劇情轉向交代各個人物在大時代下的去向與轉變,使得黑木榮作的戲份減少,變相令文本的戲劇內核與所展開的辯論未能持續發展下去。直至後段美國獨立日臨近,黑木才重新出現,但此時他已因駐日盟軍司令的威脅而選擇徹底站在下山哲人的對立面。黑木榮作這個角色的重大轉折因而顯得突兀,欠缺充分的鋪墊,無助於豐富「顧全大局」與「不犧牲一子」的辯論。劇作早在下山透過一盤棋來說服黑木聘任自己為國鐵總裁的一段戲中,已透露出二人理念的分歧,但下山卻指出他們應當「合作」,共同引領日本走向光明的未來,黑木因而答允下山的自薦。下山所提及的「合作」,令人期待其在劇情中的發展,以見編劇如何回應人如何在大時代裡堅守信念的命題,但可惜劇作很快跳進了二人的衝突,甚至後來下山更被黑木出賣、反叛。以致於劇作縱然在「雙雄」的描寫上頗為吸晴,但整體敘事及結尾仍缺乏有力的論述(stat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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